我伸手去贴了贴他的脸,体温没什么异样。
“抱歉,”感受到我的触碰,他没有睁眼,从牙缝里给我挤话,“本来觉得能忍一忍……能替我施针么?”
果然是太累了。
沈叙是仰卧着,但身子努力往前顶,像是要挣脱什么东西的桎梏。
看来是疼得狠了。
卸下衣物,那截甚至有些丑陋的肢体正努力抬头向上昂着,断面上拧着好几条颜色不一的疤痕,它们之间,残余的肌体时不时抽动一下,似乎在向我哭诉。
我只好用手去裹住它,先用指尖的缓力推着筋骨,试图疏散过于猛烈的痛楚带来的盘桓虬绕。
沈叙轻哼一声,短暂地睁眼看我,那眼神泡着半是清醒半是癫痴的泪光,宛若经年的旧伤裂开来,淌出脓血。
我不由地放缓了手中的力道,只求他舒服一点。
从腿根到残端,好几个来回,纠缠的肌肉终于在我手中逐渐服帖,可以施针了。
我去净了手来,针已用烈酒泡过,再过一遍火,散发着热烈的金属味,我先试过温度才入针,从沈叙的反应来看,几乎没有感觉。
其实对沈叙来说,只有左侧姑且能够以针灸缓解疼痛,右侧的皮肉太浅,破碎处太多,根本没有下针的地方,所以行针之后,等待出针时,我盘腿坐另一侧,用掌心推波一样地揉着他的腰侧到髋底,这是我唯一能为他这最严重的残疾做的努力。
那湿漉漉的目光被他自己埋在肘间,没有再投向我。
小半个时辰过去,换俯卧位再行一次,若说正面来看沈叙的下半只是不大协调,后背简直就是触目惊心。刀痕,火迹,蛛网一样,从腿部蔓延到腰边,织成一张紫红色的网。平时看来只是稍缺一块的右边在趴平后只剩空荡荡的弧度,与左侧尚且饱满的腰根形成过于强烈的对比,令我无法忽视。
一个半时辰之后,我终于收了针械,自己也出了半身汗。
帮他翻过身来,手腕所及,湿冷冷的一片。
把答案留在他浓密的眼睫下吧,我只当没感觉到,替他掩上被子,自己再去给前门落锁,看看炭盆和火烛。
再上床时,沈叙平躺着,侧着脸等我。我一钻进被子,他就拉过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怎么了?”我有些奇怪,不过看他不太痛了,还是放心不少,所以语气放得很松。
窗没来得及挂帘,月光明晃晃的,把我们揽在怀中。
他捏着我的食指,点在那颗泪痣上,又引着它,勾勒自己的眉。
“你总爱说我生得好看,”他的声音漾进月光,无迹可寻,“这张脸于我向来是无用之物,但是今日……卿卿,多看看我的脸,可以忘了我的……腿……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
但心里却知道该做什么。
我把主动权从他手里夺了回来,手指游移,把方才的路线重走一次,再回到那颗灿若星子的黛色上。
我吻了上去。
这个缠绵之吻从睑下流连到唇上,我隔着氤氲的夜霰,看到他乖顺地低着眼睫,任凭我动作。
“沈叙,”我唤道,“看着我。”
眼睫颤了颤,他终于还是诚实地与我对视了。
那是泪光还是月光,抑或着是我的幻觉?
无所谓了,我侧头凑了上去,为下一个吻预言:
“脸和腿,就不能都好看么?”
没打算要回答,我阖眼续上那个吻,徐徐自得。
直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我才睁开眼,看他平素微蹙的眉梢飞上不属于寂夜的绯色,锐目也被渴念打磨得圆滑湿润。
绵长的吻结束了。
“睡觉。”我钻进他的怀里,留给他两个不容拒绝的字,然后放心地虚搂住他的腰,舒口气歇下了。
怀中的身体绷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泄了气。
静城的夜,温厚而平和。
第二日起来便知时辰迟了,阳光已经洒到床尾。
我也累了,这一觉黑甜,此刻连空气中的飞尘都显得可爱。
愣了半晌,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被什么响声惊醒的,又发现沈叙不在,于是飞快地穿戴整齐,奔到前厅。
沈叙刚从门外进来,此刻正解着斗篷的系带,看我过来,向我伸了伸另一手中提着的纸包。
接过来,还是烫的。
“后半夜又下了雪,”他坐在门口,把斗篷抖了几遭,余雪迸飞,被日光托着,仿佛萤火绕在他身边,“我出去走了走,顺便带了早饭。吃了就把门打开吧,不知有多少人今日上门看诊呢。”
又向外瞧了瞧,说:
“附子来的早,我让他扫了门前的雪,也喊他一块进来吃吧。”
我呆呆地应着,掌心被油纸包着的出锅包子灼得刺涩。
“怎么了?”他收了斗篷,看我没有动,关心道。
“没什么,”我答道,“有点烫。”
他挪过来,从我手里顺走了那个小包。
“手上功夫不到位啊,”背后传来他的声音,“再多练练,茧子够多就不怕烫了。”
我看着金白色的初阳,鼻中陡然升起一阵酸意。
我出去走了走,他的这句话在我心里转了好几圈,忘不掉。
这样的日子,才是第一天,我却怎么觉得,好像错过了半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