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擦干眼泪后,他留在我耳边的话。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想否定的,只是有些困惑,原来蹒跚而来的我,也算得上成长了?
也许是吧。
有雪泥鸿爪般的回忆匆匆闪现,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没有放过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把他们和她们都原原本本地摆在这里,从秋叶华发到松竹辉映,从棋盘精巧到落花掺雪,往事佐酒,熬至微醺。
故事暂停时,他们都为我举了杯,我却总觉得……
还缺了一个人。
那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穿袭而来的风送来一阵铃声,砸在耳边,戳入心隙。
我不由得直了身子,肩胛紧绷。
心澜攒动。
风愈劲,声愈紧,细密敲来,炸出碎痛。
我站了起来,带翻了自己的杯子,还没来得及碰一口的酒一泼既散,不知蒸到哪里去了。
他们停下动作来看我,风过了,弦声铮铮。
“我……”我伸手迎风,谢它带来最后一点追觅,拼成一个完整的我,“我该走了。我要回家,要去看我的病人,这铃声……我该走了。”
他们对视一眼,又笑着举杯。
“像你。”将军点着头,首次开口露了声。
谷主笑过此话:
“我带大的孩子,自然该是像我的。”
又对我嘱咐:
“你且去吧,想去哪里都好。我和这位小将军要等到晚上,这潭边的月色,不容辜负。”
他们再斟半满,二人一同向我抬手告别,在我谈不上多规矩的礼中尽饮一杯。
我又一次跑了起来,缭绕水烟中的院落,那里有……
身后,琴音乍起。
我睁开了眼。
率先看到的系在床角的一个同心结,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眼神在上面缠好几绕,我才将就认清,那是我给沈叙编的,只是被他自己又用银线覆了一遍,才一时没认出来。
身上疯狂地痛着,我想抬手去触它的彩线穗子,却办不到,一歪头,眼中闯进来的脸,几乎让我不敢认。
若不是那点黛色的痣精致依旧,我真不想开口唤他的名字。
“沈叙……”我的嗓子也干燎燎的,哑得没有声。
他还是听到了,撑着身子爬到我躺着的榻上,动作比从前更加迟缓。他从压着一层的被子下取出了我无力控制的手,贴上自己的脸。
髭须尚且修理得干净,掌心托着的面颊却浅浅地凹了进去,颧弓、下颌,每一处骨突摸起来都那么真切,那道淡褐色的伤疤在这样憔悴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
还有一弧银光,扎在我眼里。
“沈叙,”我也不在乎能不能说出来了,横竖他都听得懂,“你……有白头发了。”
“啊……”他双手牵着我,哪只都舍不得放,只是点头,“你不在……我病了,也老了——”
看我皱眉,他急忙补上:
“——不过如今都好了。”
好了就好。我抿了抿唇,好渴。但我不想开口求水,只想把眼前人多看几眼,烙在心里,再也不忘却。
“不好看了……”他迎着我的注视,扯着嘴角苦笑。
“怎么会呢……”我的目光又一次熨过他墨写色画般的眉眼。
“之前没来得及说……好看的……”
有些没力气了。
“咳。”
床脚传来一声轻咳,从短促的鼻音听来,是忍了很久,终于耐不住了。
这声轻咳很快招徕了一大串咳嗽,咳出胸音,怕是不好。
我循着声看过去,病中心绪转不及,又怔了片刻,才认出来,站在那捧着心口喘气的,是王妃娘娘。
“那啥……你们……你们慢慢聊……”她边说着,边往屋外挪,声音小到我几乎在靠口型猜,“我就……不打扰了……我……出去找点水喝……”
她的衣袍沾满尘,溅上去的泥浆干成小块,灰扑扑一个影子,就剩腰间佩剑上的红缨穗还有那么一丝精神。
看来是远道奔波而来。
她快速地用一块布包住手中拎着的精巧小物,泄出一点点金属碰撞的声音,不过很快被新一轮的咳嗽声盖过,一齐去往大堂。
那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揽月阁院门口挂着的风铃……?
--------------------
一个苍颜白发,一个留在芳年华月,梦里才没有遗憾。
不过若是能重逢,他们一定也能听琴赏月,畅谈痛饮,看孩子长成,往事一件一件数回来。
另外,两人都是亡故时的样子,沈溯比他真正殉身时年轻一些,因为在身体残缺,丢关弃营如丧家之犬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死了。
沈万年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第177章 依旧杏林坛
“我也真的只是去碰运气而已。”王妃一边说着,一边剥着杏仁。
杏仁是晒过陈的,皮干而脆,她只肖手指一碾,就能露出米白的核,丢去小碗里头备着。
“我受伤时,”她抬了抬脖子,给我看那两圈疤痕,“得沈公照料才捡回一条命。从前夸沈公妙手,这回是得了许大夫的信,问我是否知道仙铃一事,我才想起当初醒时确也听到过铃响。仔细回忆,沈公也曾提过,我当时已经神思不再,身上冰凉,他摸着还有脉息,才硬着头皮一试,不想真的救回来了。当时我就追问过仙铃的去向,他打着哈哈就说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