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把一声更强势的哽咽摁死在了喉头,只是死死地闭上了眼。
不知是噩梦的风带走了澎湃的痛感,还是她的手足够坚定,驱散了这心魔,尖锐的灼烧感慢慢转化为躯体深处的钝痛。好在,他终于能分出一部分心神,收拾自己豕分蛇断的尊严。
“沈卿卿,”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格外陌生,“你去找沈万年。”
“等你睡着我就去请谷主来,”她回答着,“不好意思呀沈叙,我还不能凭自己让你好起来,等我再学学……”
“你去找他,让他给你找个别的住处,你以后只要来听我讲书就行。”沈叙打断了她。
沉默。
“下次吃药还要几个时辰呢。”沈卿卿平静地继续说。
“你听懂我说的了吗?”他坚持着,“不用你继续在我这里了,我比你清楚自己怎么了。”
又是沉默。
这次是沈叙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看到了吗?”他努力撤去语气里飘摇的情绪,“我是个苟延残喘的怪物。这就是残废的日子,你有这时间和精力,去读书,去配药,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比守着我强多了?我只是一不小心扭了手腕,就没法行动。我坐不稳,但只能坐着,也没法出门。不管是天气有变,还是节气转移,甚至只是多看了两页书,多忙了一个时辰,我的腿都会疼起来,一遍一遍提醒我自己是什么样。你原本不用知道这些的,可是只要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总有一天就必须得知道。何必呢?”
他很少这样多话。
“可我早就知道了,”沈卿卿答得坦然,“你不教,我也会自己学,你不想说,我也会自己猜。沈叙,你答应过我不这样说自己的。”
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喊自己的名字呢,沈叙想,让自己根本开不了拒绝的口。
“我只是不想自己在你眼里太不堪了。今日已经如此,我不想来日……”
说不下去了。沈叙住了话头。他还不想让语气出卖自己已经摧枯拉朽的防线。
“不管什么样你都是我师父呀,”沈卿卿说道,“今天你是病人,等你好起来了,还是会教我念书,陪我做事,等我一起吃饭的。”
我想。沈叙心里吼着。
但不是像现在这样,也不是像以前一样。另一个声音哭着。
“你走吧。”唇齿碰撞,他留下了这三个字,就如丧家之犬,促促别过头,避入黑暗。
她的手覆上眼睫,遁入深眠之前,他最后只听到她说:
“睡吧,到时间了我会喊你吃药的。”
第41章
疼痛消退,变成千虫万蚁钻进皮肤。
沈叙依依不舍于他的睡意,只得伸手去抓。
然而即使疮疤破溃,鲜血淋漓,痒意也没有消退。这种感觉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教唆他伤害自己。
“沈叙!”一声惊呼。
他睁开了眼。
沈卿卿正捞着他的手,从毯子里拉出来。
他瞥了一眼,指尖的血和下身传来的刺痛都没能让他提起任何劲头。
我好累。他想。
她怎么还在这里?他自问着,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随便吧。他心说,反正我也没法拿她怎么样。她走了也不过是挨到这疼痛结束再想办法吃口饭,熬到病好,她不走,除了动动嘴,现在也没有别的精神了。
来去随意是健全人的特权,我一介命运的车前微草,哪里来的资格指手画脚。
“沈叙,你不要再乱动了,手不疼吗?”她焦急地拉着他的右手,仔细检查着包扎。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确实不疼,和虚空中的幻影带来的压迫性的痒和痛相比,这实际上的肉体之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沈卿卿也放缓了声调。
“还要一会才吃药呢,你再眯一会,好不好?”
他又摇了摇头。
“那你腿还痛吗?是冷到了吗?我给你添了手炉,不过没敢放得太近,现在毯子里已经暖和多啦。”
“沈卿卿。”他开口,浓郁的心事膨胀着,如破土之竹。
“先别说那些了,”她打断了他,生怕又提起前事,“你出血了,我帮你看看。”
“别看,”他近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挤出这两个字,“别看,好不好?”
沈卿卿犹豫了。
她想过他强硬的拒绝,想过他震怒的驱赶,惟独没想过他这样的口气。
不像在拒绝,像是在祈求她的怜悯。
沈叙闭上眼。天光已暗,屋里还没点灯,余晖淡漠地打在他的脸上,把长而密的睫毛映成湿漉漉的模样,硬生生褪去了他浓墨重彩的五官中天生的傲气,只把紧皱的眉宇抹成了一种凄怆的色彩。
“好,不看。”沈卿卿心口一软,“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哪里痛?”
“好啊,”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又如暮霭般寂寥,“我什么都告诉你。”
沈叙诉说着,语气一如他摊开一本脉案,把病症,经络,吉凶一一讲述,态度一如他展开皮卷,用骨刃切割,挤压,最后缝合。
他把自己剖给她看,用来换取一点点同情,他宁愿要同情,也不愿要他身上的丑陋痕迹污了她的眼。
她簪上一颗明珠也映着渐暗的夕阳,如神明慈悲的泪,给她影藏在微末光线中的脸镀上一层静谧的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