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聪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继任漕帮总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大约是因为情绪波动,老爷子咳得十分剧烈。
“义父身体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无虞。”薄今墨顺手取过桌上的痰盂,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开痰盂,摇头笑道:“还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里的老王八了,我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荡,老了再泡进水里,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脸上还是勉力堆出笑来,从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这药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义父暂且先用这个,我日前才知道某地乡下有个隐世高人,医术很是了得,正打算请来坐诊,到时您可要为我们验一验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钓誉的虚徒。”
老舵主听出来义子话里的慰藉,那一双向来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湿意,却也只是笑着说:“好。”他能帮上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闭着眼,假寐片刻,沉声道:“今墨,现在几月了?”
“回义父的话,现在是五月。”
“五月了吗?”时光不等人啊,他们这些江上行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
“今墨,还有一桩事,我今日一定要问你,漕粮海运,你怎么看?”
第58章
离开总舵议事堂前, 薄今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你就跟我实心说一句,”虚弱的老人站在门口, 阳光透过门窗上的菱花格, 将那张颧骨高耸的苍老面庞切成明暗交织的条条框框,“海运的事儿能成吗?”言下之意就是漕帮还能不能保住?
薄今墨当然听得出来老爷子的意思,只是一时思绪沉浮万千, 不知如何开口,遂模棱两可道:“事在人为。”
“谁为?为谁!天地阴阳,正邪两赋, 漕船江上行,沙船海中游, 漕船不是沙船,江水也终究不是海水!”
“但江水终究是要流到海水里去的!”
老舵主一愣, “今墨, 饮水不忘挖井人, 我们漕帮的这口井拱卫的不只是百万京畿, 还养活了咱们这一对无家可归的老小, 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废物你可以不管, 但漕帮上下数十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救!”
薄今墨沉默了,穿堂风吹过, 他的袍角无声地撕扯, 像一株正被狂风撼动的青松。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子, 俯身下拜, 对着门内的老舵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决绝背影, 老人跌坐在椅中,久久望着天上的太阳,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白光。
另一边,薄今墨刚走进恒昌记,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就跑上前来,“掌柜的,驿站递来一封青州的信。”
薄今墨拿着信走进内室,拆开火漆,原来是他在青州书院的恩师祝渊所写,大意是问他是否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有关科考的事,嘱咐他温书习作,莫要流连艳炽人间,以致光阴虚度;直到信的最后,才谈到正事,是要他务必稳住漕帮,助朝廷大开海禁,将两江漕粮安然运送至京,使海运大成,一改漕粮制度的百年积弊。
他知道恩师为开海之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仅海禁和漕制两事,就上书过朝廷数次,然而皆以失败告终,现在朝局危乱,正是大道行时,“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士人所求,不过于此。
薄今墨点燃烛火,将信烧掉,负手站在窗前,只见楼下运河流水潺潺,正午日头下,光波粼粼,贩卖杂货的彩舟在水面轻快滑行,他想着自己是那艘船,明明预备要到大海去,然而却不得不永远囿于江河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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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时光总是比别处慢些。
柴屋,鹤巢,青松,竹篱。
“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薄青城不在的这几天,许青窈就与这些东西作伴。
她有时候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了此残生也不错,有时又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回来的路上,或许已经被野兽叼去了,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出去找了几天,没见到什么残骸,倒是自己好几次被狼盯上,这使她更不敢随便行动。
那个人走的时候把马也牵走了。
于是她又想,如果没死的话,他把自己扔在山里,是打算报复她,叫她自生自灭;还是山水一程,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她现在身无分文,盘缠路引都没有,听说附近山下水泊里还出了一伙强盗,拔寨为营,烧杀抢掠,她现在出去,恐怕性命难保。
幸亏藏海寺就在附近,每月十五是给庙里菩萨上香的日子,许青窈打算趁着那天上山的人多,再寻机离开此地。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这日,她正在井台上打水,听见门前响动,跑出去,瞧见篱笆草丛里一团火红若隐若现,同在的还有一支白色箭羽。
是只狐狸,被箭射中的狐狸,正凄凄哀鸣。
一个身材高大斜披鹿皮的男子俯下身,捉住狐狸后腿,把它给吊起来,幸好,没射中要害,钉住的只是耳朵,许青窈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