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叫你呢!”
老花匠也上去扯男人手臂,催促徒弟赶快回话。
时间过去良久,管家手里的灯笼打在男人头上,似乎要将他焚透,满身泥污的男人终于肯抬头——
许青窈被惊了一跳。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有大半张脸宛如被剥落了人皮,露出底下新鲜的红肉,瘢痕交错,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两只眼珠浑浊地颤动着,豁口的嘴唇下是森白的牙齿,此时正在不安地翕动。
“这……”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花匠急忙解释道:“我这徒弟是小时候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半张脸,被家人遗弃,才沦为乞儿的。”
“那还真是可怜,白管家,你看着给这对师徒的工钱再涨一涨。”许青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两人趴在地上叩首谢恩。
待走远了,许青窈心中怪异更甚,这样非人的面目之下,她竟然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冷漠,眼角透出微微的讥诮,总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没有看见,身后被封住嘴,穿着丫鬟衣裳,被女式披风包裹着站在人群里的薄青城,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暗。
待人群走远了,老花匠拍拍男人的肩膀,“我也是看你可怜,才把你带进来挣几个饭钱,下次再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就回你的城隍庙去,咱们这假师徒,也就做到头了。”
“知道了。”男人嗓音沙哑,犹如鸦啼。
夜风吹过,廊下灯影游移,与纵横的花木竹柏影交错一片,汇成溺人的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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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亏这人已经极尽瘦削,才能穿上女裳偷龙转凤,要不她还真要费心考虑怎么将他从薄府给弄出来。
许青窈怀里抱着丫鬟的裙裳和自己的竹叶暗纹披风,回想薄青城方才的妆扮,心里不禁感到几分恶趣味的诙谐。
“薄青城,从今往后你就住到这儿了。”
后院的仓房早已提前派人打扫干净,称得上是窗明几净。
比较欣慰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面前这个人发癫时声嘶力竭的痛叫了,难道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抑或是——已经装够了?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笼子里的人,只见他坐在一角,怀里正抱着猫,孩子似的,亲昵地贴脸。
黑发,惨白的肌肤,浓墨重彩的眉眼,如同艳尸一般——还是毒发时的症状——叫人变得美丽凄惨的古怪的毒药。
旺儿每日伺候他这主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不仅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头发都给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雪白罩袍也是每日都换,这才能保证他不把便溺弄到自己身上,甚至每日还在笼边熏上名贵的香料。
看着他痴傻如幼儿的模样,许青窈温声道:“薄青城,如果你以后醒过来,一定要记得旺儿对你的情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旺儿算是你的福气。”
笼子里的人不知道听没听懂,自顾自地玩弄生锈的笼条。
“我走了。”
身后发出巨大而嘈杂的躁动声。
许青窈转过身,原来是薄青城在晃动铁笼,他使出孩子样的恶劣的撒娇手段,“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住。”
许青窈啧了一声,“薄青城,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
她离开的时候,匪夷所思地摇摇头,从背影看,就像是在自嘲一般。
身后笼中之人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过一刻钟,旺儿就过来了,手里提着檀木妆匣。
正当他钻进笼子里,给那浓密的黑发涂抹花油露的时候,就听头发的主人忽然沉声:“别梳了,我又不是狗,你一天当几回的梳?”
旺儿大喜过望,扳过薄青城的肩膀,使劲摇晃,“爷,你醒过来了!你的瘾戒掉了?”
“差不多吧,没前些日子发作的时候难受,头脑也清楚多了。”
“太好了。”
旺儿拥住主人,简直要喜极而泣,被薄青城淡淡推开。
“对了,你去查一查,府中新来的那个花匠和他的徒弟,是什么来历?”
第72章
荒草萋萋的时雨园, 只有兔子三五成群,将暮色戳出一个个洞。
疤面男子站在空荡荡的内室之中, 帘帷层层拂动, 像手指刮擦地面,到处都是尘痕。
看来已经很久不住人了。
怪不得他找了几天,都不见那个人的踪影。
“堂堂首富之家, 到头来竟然落在一个女人手里,薄青城,你也真是不中用了。”声音沙哑如鬼魅。
男子大摇大摆走出时雨园。
嘴里哼唱着:“秋胡打马奔家乡, 行人路上马蹄忙。坐在雕鞍用目望,见一大嫂手攀桑。前影好似罗敷女, 后影好似我的妻房……”①
回去的路上,经过最西边的小院, 男人偷偷猫了进去。
这是一所简朴的园子, 斑驳脱漆的木门, 只有锁是新的, 鹅卵石小径边是两排整齐的冬青。
墙下的松柏苍绿蔚秀, 墙上爬满常春藤, 那碧绿的枝蔓一直延申到石桌旁的两具石鼓凳上,大约已经很久不坐人了,上面厚重的尘土堆积, 露出几朵猫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