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薄青城不动弹,“叫的什么,我怎么没听清。”
真是得寸进尺。
许青窈不耐烦地,梗着喉咙又叫了一声。
薄青城披好外袍,把道:“那行,你就在这儿躲着吧,我出去见识见识你这个好嗣子的本事。”
“今墨,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两个人虽然达成了结盟,但少年意气,到底还有藏不住的情绪,每每见了他都远远避开。
看见这位二叔半干未干的头发和一身的风流气,少年的语调骤然冷了几分。
“所谓‘私仇不及公’,好不废过,恶不去善,大事当先,今墨总不至于玩岁愒日。”
听出来这是刺他呢。
薄青城也不恼,喜怒形于色,那是少年心性,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放纵,也就只在那个人那儿了。
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朝里间扫一眼。
薄今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当即敛了眸,只脸色照旧是沉静如水,用了十足的心性,才让自己的眼睛没有追到里间去。
为了破开尴尬气氛,他率先讲起公事来,“听说,朝廷已经在选定本次粮运的督漕了。”
“我也有所耳闻。”薄青城捡了个靠椅坐了,手里的洒金川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
“依你之见,这督漕选定谁对我们最有利呢?”
薄今墨道:“前任漕运总督死法蹊跷,依我看,这烫手山芋不是谁都会接,我们选定谁无关紧要,谁能选定我们,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语中的。”薄青城神色颇为赞赏。
薄今墨道:“这批漕粮,户部、兵部、东厂都盯上了,吏部如今在斡旋调人,恐怕将来也就在这三者之内选定。”
薄青城:“户部掌百官俸禄,兵部控前线粮草,东厂则负责皇亲国戚所食白粮之调度,这一回运粮,不知道几千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
“是好事也是坏事。”薄今墨接过薄青城的话头。
“那倒也是。”只要出上一点小小的问题,海运就会泡汤,到时各方势力轮番上书,又会弃海择河,于漕帮而言自然是好事。
只是对于他这沙船帮嘛,那可就未必——
不过他心底有更深远的打算,一个小小的沙船帮主之位,还不足以截停他的脚步。
薄青城轻轻摩挲手上的翡翠扳指,有些东西,注定是用来牺牲的。
这厢,听着外间叔侄二人的对话,许青窈也早就失神。
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连横之策,竟然如出一辙地将她隔离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这么看来,她几个月来在商号里鞠躬尽瘁,真像是一场笑话。
这样想着,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穿好衣裳,披散着头发从里间走出来,大大方方路过前厅,等屋里的两人回过神来,竹篾帘子已经放下去了,摇摇晃晃地散出几许天光。
室内只有玫瑰清香徐徐逸散。
第85章
本朝年间, 江南本地长期以藏书量衡量家族渊源,薄家虽然是商贾发家, 却在藏书一项上极为卓绝, 当地百年书香世家亦无法与之抗衡。
薄家的藏书阁叫作“万卷楼”,在薄府西北角,离大房老夫人住的长明阁不远。
从前许青窈就是居于此间, 汲取到大量学识,现在重回这座府邸,藏书阁也依旧是她的一片净土。
她沿着木质楼梯缓步向上。
足下那双高帮遍地金绣紫色流苏的鞋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楠木书架横列成排, 自从她不再来,这地方已经成了蜘蛛和昆虫的乐园, 到处都是尘灰和暗网,可见长期无人光顾, 扫橱的婢子也懒怠了。
踮起脚尖, 从话本舆图医书中, 取了一本《漕运通志》。
这据说是前朝某位大臣编撰的古书, 讲的是其□□皇帝弃河运不顾, 转行海运通漕的立策始末。
不过可惜的是, 本朝皇帝后来又将大运河重启,海运制度就此耽搁。
昨日薄今墨和薄青城的一番话,倒是启发了她, 她怀疑这两个人现下达成合作的原因, 就藏在这回漕粮改制事件的里面。
他们当然不肯告诉她内情,不过她有手有脚, 自然要寻根究底。
她今日便是特地来此翻找线索。
翻开书, 指尖的触感微潮,书页上有点点霉斑, 大约是今年多雨的缘故。
她拿着书,朝南窗下走去,那里放置着松木的长条案,配有圆木小凳,她敛起绣缠枝莲襦裙边,坐在窗前。
书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许青窈从书上收回视线,她进来的时候便注意到门是虚掩的,而楼下的守阁人则坐在太阳底下打呵欠。
这地方少有人来,她也很想知道是谁,遂抬眼张望。
再没有动静。
她起身,朝林立的书架深处走去。
末排的薄今墨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像又回到了童年玩捉迷藏的时期,怕被找到,又怕太长时间不被找到,心头充满着惶惑的喜悦和紧张。
自从前日的事发生,他就不再敢见她,他背叛他们的同盟在先,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唾弃他,纵使于他自己来说,是有足够的理由——义父溘然辞世,漕帮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来自义父和师父的双重压力,深陷忠孝两难之间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