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会儿,翕动着湿漉漉的睫翼,“恶心。”
许青窈愣住,“恶心”两个字好像是她说过,怪不得自那以后再没见他睡觉脱过衣。
第98章
给床上的人换过几茬湿帕, 烧总算退去些,她刚和衣睡下。
就听见外面有人叫:“不好了, 走水了!”
叫声把许青窈吵醒, 她急忙下地。
待赶下去,底下人已经把火扑灭。
心刚揣回到肚子里,就见徐伯背着一个人从祠堂里出来, 身后血流了一地。
待那个人被放在地上,露出苍白秀丽的面庞,许青窈终于看清, 瞬间整个人都在下沉,声音不自觉地带了几分颤抖, “今墨?”
怎么会?
可是胸口的殷红分明是真的。
许青窈摇摇欲坠,将要倒下的瞬间, 忽然想起三年前新婚, 也是这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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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十七岁, 在一个雨天, 被一领八抬大轿从乡下接走。
来接她的轿子, 是她生平所未见之华丽贵重, 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 琉璃珠子响了一路, 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
十里红妆, 满城风华, 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 是个瘫子。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执着他的手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
透过红纱盖头,看见旁边重叠的古怪身影——原来是她的新婚丈夫被人背在身上,给高堂敬酒。
她一个人跪在旁边柔软的蒲团上,头顶朱帕殷红,周围都是喜笑喧阗,只有她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这个马上就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双脚无力地垂在地面上,那喜鞋做得太华丽,令人想起下殓的盛装——她的心也跟着朦朦胧胧的,像是大战在即,四周忽然生起大雾,不是吉兆。
直到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大叫着跑了出去,有人慌乱地喊郎中。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大家都看着她,声音陡然静止。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鬓发严整簪了红花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轻轻叫了一声。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冲喜的新娘子,竟然冲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哭,冲出了门外,淹没于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落下眼泪,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矫作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活人对于死亡的无常和恐惧。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责怪谁?为什么要怪?
原谅谁?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入土后,彻底成了悬案。
没有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这个莫名死掉的儿子下葬。
事情过去几年,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一夜白头,并且从此瘫在了床上,再不能行走。
有人说,她儿子的魂魄附在了她身上,来看病的郎中表示这是无稽之谈,老太太其实得的是心病。
但无可辩驳的是,这位遽然丧子的老人,已经完完全全活成了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淮安城外。
江畔,拉车的马停在无边幽绿的旷野之中,披着斗篷的古怪老妇蹒跚着朝渡口而去,头顶的油纸伞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半姑,你别背我了,把我放下来吧。”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有几分少女的娇态。
擦了半面妆的老婢还在一往无前。
背上的人摇晃她的肩膀,“真的,我自己能走,我很好。”
半姑脚下一停,把人放下来。
还是掉在了地上。
半姑弯腰要去扶人,老太太却忽然抱住她的腿,伏在她脚下,过了片刻,传来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