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薄某倒想知道,公公对朝廷以白银作为税币的事怎么看?”
薄今墨道:“如你所言,财不在民,然而亦不在国,国库空虚,内帑亦不丰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皆来自海外,多被铸成私锭藏于富贾大户之家,若不改革税制,只怕朝廷财政难支。”
“为了扩大税基,便放弃铸权,倘若哪天海外白银流入巨减,必会造成银母子钱(银铜兑换)紊乱,到时恐怕要伤及粮本,得不偿失。”
薄今墨一时哑然,“只是眼下若不革新税制,地方豪强隐匿土地不得清丈彻查,农户弃地,流民四起,又该如何?”
薄青城:“失税根源在农民?耕农弃地只是表面现象,你去查一查大量土地被挂在何人名下,便会一清二楚。”
薄今墨不用查也明白,朝廷给士人免税,农民为避赋税,自然少不了依附,无形中壮大了地方宗族势力,只是如今谈这个,无异于一口吞天,他早有察觉,却有心无力。
“情势迫在眉睫,燃眉之急不解,大火焚身,再无回天之力!”
薄青城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为解燃眉之急,自掘坟墓,得不偿失!”
二人各自噤声,默然对坐。
少顷之后,薄青城打破沉默:“将白银作为税币,见效是快,不日国库就能丰盈起来,只是其中隐患,恐怕也会贻害无穷。”
薄今墨:“不妨直说。”
薄青城道:“一,朝廷征税按银核算,老百姓就必须把手里的粮食兑换成白银,白银都掌握在豪强大户的手里,中间多出一道关,吃亏的是谁?”
说到此处,口干舌燥,抿一口茶,又道:“二,北方内陆远海,少有白银流入,盛行的是铜钱,如此一来,北方农民交税,首先得把粮食兑成铜钱,再用铜钱兑白银。南直隶白银流入量大,同时每年有大量商品向北方倾销,双管齐下,持续向北方吸血,恐怕不出几年,北方农民就要破产丢田,拉旗造反了。”
薄今墨深深低着头,沉吟良久,“确实远见。”
薄青城低头喝茶神情难辨,姿态多了一丝防备,抬起头来,却又是一番笑颜,“公公见闻之广博也令薄某佩服。”
正说着,几个地方官摇摇过来,人已经醉得酩酊。
徽州知府和淮安知府抢着递酒,粗着嗓子说:“这杯酒,敬公公。”
山阳知县贺昳也来了,笑眯眯地道:“听闻公公容光绝世,我等与公公共事良久,如今临别在即,还未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实为憾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窥真颜?”
薄今墨正为难,打算以身体不适来婉拒,一旁的薄青城却忽然起身,幽幽插话,给焦灼的气氛再添一把火,“考虑到公公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下官想,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说着递来一盏清茶。
其余人也随之照做。
被众杯盏簇拥,薄今墨骑虎难下,幸亏他早有准备,从容抬手,身后的小侍宦赶紧上前,为他脱掉斗篷,摘下那半脸面具,微微一笑,在一片怔忡眼神之中,将众人孝敬的茶一饮而尽。
薄青城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眼神一寸一寸刮过,确定看不出半点那人的模样,才放下心来,冷冷说了句,“公公果真潘安之貌。”
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个女人,一袭青袍,长发随意披散着,映着满园灯火,如同落难的玉人。
薄今墨随之转身,四目相对,许青窈愣了半晌,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说:“大人恕罪,我来迟了。”
第120章
古老的戏台子上面, 丝弦已经细细地荡起来,几个粉衣绿裤的小僮弓着腰从廊上跑过, 快得像一阵风。
彩色的风。
这个戏班子是打苏州来的, 近来很出名,因此也变得难请,再加上班主听说是给太监唱戏, 就不肯,还闹了好一阵子,后来当地的衙门怕惹了东厂, 自作主张给班子里几个小的动了刑,老班主才松了口, 不过,也只肯唱这一场。
老班主径直走到高地上辟出的亭子上面, 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 那紫檀夹头榫大平案前坐着三个人, 最左边的作宦官装扮, 五官阴柔美丽, 只是脸上生着大片红疹, 有碍观瞻,右边是一个玄色云袍的男子,眉眼英气, 却阴沉冷漠。
中间是个女人, 如同冰山,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三人同席而坐, 姿势却都很矜谨, 亭间气氛疏离,似乎与帷帐外的煌煌灯火隔着天堑。
歌声像是从遥远的高塔飘来, 空灵缥缈,弥散在苍茫夜色里。
班主上前,请几人点戏。
左右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侧向中间的女人。
老班主察觉到其中微妙,循着视线将戏文单子递出,许青窈看也不看,只问:“会唱《宝剑记》吗?”
老班主顿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答:“会。”
“点一出《夜奔》。”
空气陡然寂静几分。
老班主特意暗中观察了下座上两个男人的表情,因为这出《宝剑记》,批的是朝廷党派权奸,怕被阉宦听见,以为影射,他们特地从演出曲目中,去掉了这出戏,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点到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