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则爬起身,坐在上首,悠然地灌下一杯茶。
忽然,门外跑来一人,拉住那位衙门送信的官人,口里胡乱叫喊着什么,许青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素来深居简出的弟媳,沈韵秋。
此时的沈韵秋情绪激动,抱住公差的手,要给他看手里的纸张。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是许氏和嗣子通奸的证据,”由于情绪太急,显得语无伦次,“您快看看啊,画上的人就是许氏,这是大房嗣子薄今墨的亲笔……”
祠堂檐下的众人,这会儿才听清她口里讲了些什么,尤其是族长,一张脸已经惨白,似乎顷刻间就要倒下去。
接连的变故,叫他这个一向不大通庶务的人实在为难,他本身就是老族长死后,薄青城设计提上来的,后面也是沾了长房生意上的好处,叫族里各支都能领上红利,才坐稳了这个位子,但是真叫他急中生智,那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会越急越乱。
幸好,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一辈,能经得住风浪,当即派小厮去门口把人拿下。
“疯妇,你在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族长见此女差点惹出大祸来,怒不可遏,大声叱道。
由于嘴被堵上,沈韵秋只好在地上撒泼撕扯,全然没有往日被盛赞的“淑慎其身”的妇德典范姿态。
许青窈俯身,捡起那张落在石砖上的画纸。
这是一张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薄今墨的书桌上确实放着这样的画纸,再看上面的图案,女人一袭竹叶青袍,纤腰束素,长发飘散,将若乘风而去。
若不是那件青袍此时正穿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敢确定画中人就是自己。
若沈韵秋早点将这幅画拿出来,还真是强而有力的证据,可惜……
许青窈满不在乎地将画纸递给族长,沈韵秋见到这一幕,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逐渐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见族长将那画作几下撕毁,许青窈面向绝望的妇人,幽幽叹一口气。
第122章
牌坊留下, 官差被好生送走,沈韵秋, 则以“疯妇”的名义, 被关进了祠堂。
在听说这位弟媳接连绝食数日,许青窈终于决定亲自去祠堂一趟。
她知道,她在等她, 用这种方式,逼她赶赴特意为她设下的刑场。
黄昏的日光下,祠堂门口的两口太平缸内, 盈满今年的雨水,像是磨得水光润滑的铜镜, 映出衰草横生的檐角和春后废弃的燕窝。
沈韵秋背着光,坐在椅上, 像是一片枯败的叶子。
“我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许青窈道:“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
想起从前, 许青窈神色缓和了些,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 在她脸上照出昏黄的光,像是深山古庙里无人问津的旧观音,眉眼优雅平静, 散发着凄凉的祝福。
沈韵秋则坐在光外, 黑暗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可是她依旧坐得笔直, 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对面, 却又似乎落得很远,“只怪我从前识人不明, 没有看穿你的真面目。”
许青窈淡笑道:“我以为,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听到这句话,沈韵秋忽然暴起,“你来说?你凭什么来说?你不过是个贱人,也配教我做事?!”
“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早该沉塘!杀头!浸猪笼!”几段不同的酷刑,在她的舌尖跳跃,好像那是一种可供咀嚼的美事。
许青窈心惊胆寒,因为沈韵秋此时此刻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囚徒,沉浸在呼唤天理的幸福中,仿佛自己多年的沉冤终于得到了昭雪。
一个虔诚奉神的人,数年如一日的焚香祝祷克己招魂,最终却为神所弑,怎么会不疯狂呢?
许青窈掐紧掌心,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已带着幽然的悲悯,“你不该将你受的苦,算在我头上,你的活法终究是你自己选的,至于我这条路,归根到底,也非我所愿……说句不好听的,假如你我二人身份互换,恐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那些嘉德懿行,几分作假几分甘心,自己清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恨的是不能自洽的自己。”
“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承认!你敢说你没有拿男人的好处?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农女,不是老爷偏爱,谁教你算账行商,谁给你执掌中馈,你连十月怀胎也没有,就凭空得了一个好儿子,你不守妇道,和自己丈夫的弟弟搅在一起,你还和宦官勾结,争权夺利,败坏门楣,你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你害的!”
沈韵秋眼底闪着憎恶痛恨的光,几乎上来要将她撕碎。
“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你,当婊子还立牌坊,你凭什么!你抢走的是我的牌坊,”她痛心疾首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你抢走的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好。”许青窈自桌底抽出一把缺角的榉木椅,不顾上面的灰尘,敛裙坐下。
“你的牌坊?”许青窈手抚过残椅,笑得苍凉,“可惜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得销户,你再守二十年,也算不得守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