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隐秘地笑起来。
随即振臂一挥,动作极为有力,竟不似耄耋之人,“叫郎中来!”
门口小厮当即动身。
不知谁提了一句,赵郎中就在府上小住,听说是昨夜给二房的姨娘看诊,不如叫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不兴师动众,起码可以保全薄氏一族的颜面。
许青窈听到“赵郎中”几个字,心里重新安定下来,她昨夜设计请赵郎中前来,正是为了未雨绸缪,如今也只待这临门一脚了。
只是令许青窈没想到的是,老族长并不理会此提议,而是斩钉截铁道:“不必,叫薛神医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许青窈心里一沉。
难不成被看穿了?
据她所知,老族长身边惯用的有“神医”之称的薛郎中,很早之前就回乡祭祖了,怎么可能此刻再出现在这里?
许青窈当然不知道,薛神医正是在昨夜凌晨入的淮安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第4章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眼看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有人闹着要另请大夫,正七嘴八舌地争辩着,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一位背着药箱的少年郎中。
老族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和颜悦色地道:
“劳驾小薛神医给我这孙媳妇诊脉。”
人群的焦点循声转移到许青窈身上。
只见她虚弱地落在圈椅内,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见郎中过来,便伸出掌心,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原来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中。
她被呛得鼻酸。
她以为老族长是最在乎家族荣耀的,看来是错了,在阖族荣耀和清洗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带来的辱没中,老族长选择第三条路——斩草除根。
只要证明她品性不佳,作风淫佚,无论她说什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听,就算告到衙门里去又怎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也不过是一个更大更深的祠堂罢了。
许青窈绝望地闭上眼睛。
已至寅时,檐下有乳燕在呼唤离巢的大鸟,她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能觅得食吗?雏鸟在挨饿吗?
记得她的楠木楼中,也有这样一户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三年,本就是侥幸,现在还回去,也好。
反正在这朱门绣户里,她早是行尸走肉了。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泻,仿佛顷刻便要埋葬一切。
“少奶奶怀胎已一月有余。”
雨势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情不自禁地追问道。
“少奶奶有孕在身无疑。”小郎中信誓旦旦。
多亏老爹半路被叫走,他才能捞到这次露脸的机会,只是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老爹走前,摆出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县官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就连一旁那个薄府的带路小厮,都被一并带走了,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他自小学医,今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诊断,却使在座的众人如芒在背。
天光将亮,雨也渐息,眼看着薄家大房死灰复燃,到嘴的肥肉飞了,老族长还没能拿出个主意,人群开始意兴阑珊。
老族长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假寐,似乎正考虑该拿这个不遵理法的狡猾女子怎么办,他知道下面这些子辈,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事后分一杯羹,而他作为族长,要考虑的却远不止于此。
原来,按本朝规定,淮安府每年要向京师解运贡粮,由当地各大户依次轮值,今年正轮到薄家。
解运贡粮是个棘手事,白粮缺损霉污,皆由解户自掏腰包,途中常有水匪敲诈,税吏勒索,总算下来,耗资是粮本数倍,当地民|运之家,无不破败,更骇人的是,花钱事小,一不小心就要抄家掉脑袋。
巧的是,按本朝律例,族中有烈妇,可得贞节牌坊一块,抵三年徭役。
为了薄氏阖族的安平昌耀,他也只能牺牲一个小女子了。
只是如今,靠贞节牌坊免除今年贡粮解运的计划泡汤,下一步该如何?
看着堂中站立如松脊背挺直的年轻女子,老人握紧掌下螭龙仙鹤纹的杖头,心里有些发狠地道:看来有些事原该拿到暗处,也只能在暗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来报:新上任的山阳知县传令,朝廷今年打算将漕粮河运改为海运,薄家解户的身份取消了!
天降大喜,老族长紧蹙的眉头终于散开。
在雨声里泡了一夜的薄家老少,此刻才感受到点春日的新意。
“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
经过整整一个雨夜,天地万物焕然一新,太平缸里水波悠悠,锦鲤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