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见状,站起身来舀了勺鱼汤,浇到她碗里,小声责问:“怎么光吃饭?”
声音虽小,大家却都听见了。
不过,也只好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专注地吃自己眼前的东西,只是都不大敢张嘴。
大家族里讲究规矩,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样严格地遵守,在这里还是第一次,空气里静得只剩下银灯的爆声,门外传来刺耳的虫鸣,一丛,又一丛的,跟开花似的,只是这花的味道却不大好,很聒噪,聒噪得不合时宜。
外面忽然有猫叫起来,而且叫得相当不雅。
“我吃饱了!”
丢下筷子,薄素素径直出了门,那背影似乎很不客气。
过了会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随后是猫四散奔逃的声音,依稀间还撞倒了几只花盆,虽然是粗陶,碎的声音却很清冽。
“真恶心,两只臭猫,脏猫!”
这是薄素素的声音,看来嫌弃得有够呛,从厚重的雕花窗棂外面传进来,依旧清晰无比。
许青窈手底的筷子一抖,新夹的嫩豆腐掉到了水磨青石地板上,对面的小少爷眼尖,母亲素来教导他节俭,此刻他想起了新学的那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立刻跳下凳子,准备拿手去捞那块嫩豆腐。
“停瑜别动,脏。”沈韵秋伸手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
从袖子里抽出丝纨手帕,给儿子擦手心和手背,又细细地拭过每一根手指。
许青窈就那么一直看着他们,神情逐渐灰败下来。
“够了!”
薄青城忽然拍了桌,地上的小少爷薄停瑜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连坐在首座的巧姨娘都给吓了一跳,印象中这还是这位二少爷第一次在家里发这么大的火。
这孩子从前受了很多苦,性格却是个含蓄克礼的,自从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就成了这副样子,现在又跟自己大哥的遗孀搞到了一起,她虽然身为长辈,却不是个话大之人,因此也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依她看,说出来也不顶用,或许还会徒增厌恶,白白得罪人,眼前这位名震南北的二爷,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住在下人房中,挨了打后只会躲在角落暗自垂泪的少年。
薄青城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脸上神情肃杀,叫身边的小厮趁夜把白管家唤了来——
“吩咐下去,庖师的手艺不大合这家人的味口,付了重金叫他们自寻出路,随后偏寻几个新人进来。”
“对了,”薄青城指着静默坐在灯下的许青窈,“择取新人的标准,就按照大奶奶的口味。”
白管家悄悄看向许青窈,似乎有点难掩惊诧,薄青城冷眼看着他,沉了嗓子,“怎么,你白大管家有意见?”
白管家将身子拱得更低,“不敢,小人遵循家主的意思。”
听见“家主”这两个字,薄青城似乎舒坦了许多,点点头,“这么晚了,辛苦你,下去吧。”
“我送你回南风苑。”站起身,对许青窈说。
不顾她的意愿,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将人裹得跟熊似的,牵了出去。
沈韵秋一面拍着儿子的脊背,一面任凭视线追随门外消失在夜色中的两人,眼神晦暗难明,只是转向儿子的一瞬间,又化为万千慈母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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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吗?”
走出春禧堂大厅的一瞬间,许青窈忍不住停下脚步质问他。
“你以为能藏多久?”
薄青城道:“在这所大宅子里,连老鼠和乌鸦都会传递闲话,你越是忌惮,提供给别人的谈资就越有价值,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占得先机,叫这些人都沦为同谋,如果心有余悸,他们就会自觉闭嘴。”
“窈窈,你是聪明人,不要陷入自证的陷阱。”
“如果我有一天必须自证,那也是你挖出来的陷阱。”
许青窈仰起脸,“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到头来所有针锋对准的却只有我一人,你把我推向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而且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将她拥在怀里。
“我已经面对过了,”许青窈深吸口气,他的怀抱对她来说是一个窒息的禁锢,“而且不止一次。”
“以后不会再有。”
“我发誓。”他说。
月色如银,他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后花园里草木疯长,雨水充沛,更是喂养了无数青红,此刻在夜色之中,投下满地蛇影,像是置身水下,藻荇在他们头顶浮游。
在这种谜样的氛围里,她差一点就将这个誓言当真,打算将那个不存在的孩子向他坦承。
直到他放开她,说明日要请薛汍上门,来为她请脉,还说自己已经找好了稳婆和奶娘,她忽然就清醒过来。
她终于明白,他为她准备的都是患难与共伉俪情深的戏码,而她要面对的,明明始终就是一个他。
要是他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这么长时间,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像蜀地的那群水匪吗?——她不敢想。
但还是顺从地说了一个“好”。
是啊,她手上的药也快用尽了。
是时候,想办法将孩子的事宣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