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自顾自朝前走去,不顾身后薛沉呼唤。
薛沉无奈地叹了口气,远远瞧着他,身上落满了霜,腰间缠着的黑布在风雪中舒展,摇曳如同招魂的幡旗,莫名萧瑟。
半晌,薛沉又转身,伸手扶起了乳娘,“抱歉了,乳娘,想必你也吓得不轻,那这几日就麻烦你待在偏院休养了。”
出了薛府,外面风雪压面而来,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四周的鸟雀也受惊般扑簌簌飞了起来,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声,仿佛在警告着什么。
陆观寒如梦初醒般,下意识看向了那轮白茫茫的月亮,心里只觉得一片荒唐。
白衣女子。
阿泠。
金陵口音。
乳娘字字句句,分明都指着陆夫人——应霏雪。
况且,他知道,陆夫人就葬在伽陵。
在陆夫人被阿娘杀死后,他并没在如意阁待多久,就亲手将陆夫人的尸骨带回了伽陵,然后将她埋在了雪覆盖不到的地方。
陆夫人是金陵人,性子如秦淮河水般温软缠绵,却也弱质纤纤。她身体一贯不好,最怕冷,嫁到北地后,冬日里几乎没断了炭火,他希望她死后也能够不必受风雪侵蚀。
可如今,陆夫人竟然复活,还成了偷人孩子的慈乌姑。
很显然,这一切都是阿娘的手笔。
只是,他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这么恨,恨阿泠,恨陆夫人,甚至恨所有的一切,才会做出这么多恶事来。
心脏一阵剧烈收缩,像是被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揉了一翻,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陆观寒在雪下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狠狠伸手抹了抹黏在脸上的风雪,自嘲地露出笑来,继续大步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他的手搭在黑布缠绕的断厄身上,心里平静到诡异,他知道自己要去何处——被冰封的陆家。那里或许会有阿娘留下的痕迹。
风声鬼魅般狂啸,雪夜下,一座冰封的府邸如同披着霜甲的怪兽卧在地面,身后丘陵绵延起伏,上面树木列立,枝叶被厚厚的雪覆盖,远看着如同羽化的僧,慈悲垂眉,俯瞰人世。
陆家的冰经年不化,冰封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快得一切生灵都来不及反应,连带着屋檐上的栖息的鸟雀都被冻住了,好几只翅膀微微张开,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阶梯。
一片寂静中,一抹黑纱的裙角忽然鬼魅般从屋檐下经过,悄无声息地来到院子里,雪罗刹身影缥缈,踩在雪上,却不留半点痕迹。
三两只鸟雀停在她肩上,同她耳鬓私语了一阵,便飞去半空。雪罗刹唇角顿时露出个妩媚的笑来,仿佛预料到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她拨了拨耳边吹乱的白发,慢慢来到一个清俊男子面前。
男子约莫三十几岁,头戴莲花冠,身穿青色法衣,手上执着诛妖符咒,面目冷肃,一派光风霁月捉妖师的形象,可他此时却浑身都被冻住了,连那副清正严峻的表情也长久定格在脸上。
雪罗刹知道这人是谁——陆家家主,也是这一世的应霏雪的丈夫,陆怀易。
想起什么来,她目光霎时柔软下来,痴痴的,似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可下一刻,又像是突然清醒过来,雪罗刹的手停在半空,眉眼瞬间沉了下去,掷地有声,“你不是他。”
风吹得她身上黑纱飘摇不止,她像是没有知觉一般,任由黑纱与白发一齐翻飞。
“化潮生!”一道清喝如同霹雳破空,迎面而来。
霎那间,金光耀目,如同不断涌动的潮水般呼啸着朝着雪罗刹卷来,散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
眼看剑势要靠近雪罗刹,她却木偶般站在原处。
陆观寒踏空而来,心里一振,她为什么不躲?
因为主人一瞬间分心,化潮生瞬间击空,坠落在地面,与此同时削落一撮雪白的头发。
雪罗刹这才慢悠悠回身,看着断在半空中的一抹白发,她面无表情地接住了,又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人。
“哈哈哈。”她的笑声甜蜜而瘆人,幽幽道:“阿寒,你终于来了,怎么,想用化潮生杀了阿娘吗?”
陆观寒执着断厄,手一直颤抖,眼睛发红,厉声质问,“阿娘,你把陆夫人复活是想做什么!”
雪罗刹忽然弯了弯眼睛,声音愉快又诡异,“应霏雪吗,又是她?你三番四次因为她来质问阿娘,难道你就这么想杀了阿娘,然后当她的孩子吗?”
“阿娘,告诉我陆夫人在哪里!”陆观寒的声音陡然提高,摆出个防御的姿态来,手腕却一直在颤抖。
她好像没看到他手中颤鸣不止的断厄,反而朝着他款款而来,夜色下,她的笑容越发妩媚,“啊呀,真是那样的话,刚才那招化潮生就不该只削去阿娘的头发,而是阿娘的脖子,不是吗?”
她咯咯笑了起来,手灵蛇般从黑纱下钻了出来,一把捉住了断厄的剑锋,陆观寒下意识要抽回。
感觉到他的心软,雪罗刹唇角不屑地翘了起来。她太了解阿寒了。
他和那个人实在太像了,太过于心软、毫无底线地包容。
只不过,他一样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