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小春子莫名感到背上一阵恶寒。
陛下,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
他斗胆抬头,却看到,陛下眼睛明明是栗色的,里面却凝结了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黑,像是吞噬人的黑夜,蔓延到眼睑底下,中间的瞳仁却还系着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小春子莫名胆寒,他有种直觉,眼前的人不是陛下。
不对,应该是不完全是陛下。
元识蕴笑吟吟地看着他:“孤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你这么看着孤做什么?”
小春子连忙垂下脸:“陛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奴才只是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禀告陛下。”
“什么事?”元识蕴摩挲着手指,像是有些烦躁地在按耐着什么。
“千佛塔走水的时候。不少宫女们看到,萧姑娘走进了火海之中,却毫发无损,不久之后,千佛塔的火势灭了,想来萧姑娘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顿了顿,小春子又道:“陛下,等会需要奴婢传萧姑娘见您吗?”
元识蕴却忽然起身:“唔,不用了。要见的人迟早会见到的。不过,孤忽然想去见一见,母后。”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捏了捏手上的玉扳指,语气好像怀念:“孤真是,好久没见到她了呢。”
他忽然起身,身上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鸷。
饿鬼道,本就是能够沟通幽泉的阴邪之物。
能让生人往返,让死者苏醒。
若不是孙静之日日用炼化的饿鬼道喂养元识蕴,他怎么能够成为“元识蕴”呢?
不对,他不是元识蕴。他明明是元楚幽,那个昏庸无道、暴虐成性的肃宗皇帝,那个本该在幽泉之下夜夜诅咒元赪玉的暴君才对啊。
*
皇城城墙上,一抹黑纱迎风飘摇,女人的裙底被雨水打湿,露出一双红得像被血染就的鞋子。
“滴滴答答……”
雨珠坠落在“白发少女”眉梢,将他眉眼水洗得越发冷艳,如同一枝带露的春日海棠。
陆观泠遥遥看着她,眼中平静无波。
他忍不住想,她总是这副未亡人的打扮,好像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美艳怨鬼。她总是恨,却总是恨他一人。
但如今,他已经不执着于她的恨意。
雪罗刹看着千佛塔的方向,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一瞬间熄灭,只留下整个皇城白茫茫一片,有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雨中传来淡淡的焦味。她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像在看一场水月镜花。
她忽然转过脸,望着台阶下的陆观泠:“阿泠。”
陆观泠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一瞬间衰老了不少,看来那次在陆府,她受了很重的伤。
这是,天人五衰的征兆。
雪罗刹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抚摸着自己可怖的脸颊:“阿泠,我这副模样很可怕对不对?”
不过,幸好,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她终于能够脱离这个净琉璃世界,去迎来自己的结果。
无论兜兜转转多少次,她始终抓不住她想要的,一切始终如浮梦泡影,不能触碰。
陆观泠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雪罗刹忽然问道:“阿泠,你恨我吗?”
“恨?”陆观泠的声音很平静,漆黑的眼看不到一丝光亮,他甚至弯了弯唇,说:“恨是爱的反面。我怎么会恨你呢?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让雪罗刹眼中短暂怔忡了一下。
她蓦地笑了起来,声音却很轻:“阿泠,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对吗?”
陆观泠不置可否,漆黑的眼凝视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雪罗刹仰头望着接连不断的雨珠,声音像是飘渺的雾气,一吹即散:“阿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天之境,天之境有三十三天,最高天被称作忉利天,忉利天上有个最为尊贵的天女大人。天女大人容貌倾城,她比皎月还要纯洁,比云彩还要灿烂,永远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可就是这样的天女大人,却从鬘影天带上了一个地位卑贱的侍女侍奉自己,那侍女本来受宠若惊,一心侍奉着天女大人。”
“但卑贱之人总归卑贱,总是容易驳生杂念,那侍女也是,她的心比毒蛇还要肮脏,对天女大人产生了嫉妒之心。”
“她嫉妒着她的永远纯洁,嫉妒着她高高在上。可是那嫉妒并不能伤害天女大人半分,毕竟,谁会在乎一个蝼蚁的嫉妒呢,那实在太可笑了。”
“不过,天女大人明明高高在上,掌握着生杀夺予大权,却像是世上最为天真的顽童,随意将任何人的人生放置到棋盘中赏玩。”
“她给侍女安排了一个劫数,让她下凡,爱上了一个凡人。”
“那凡人,温柔、体贴,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都会永远注视着你。哪怕你朝他露出丑恶的模样,他也始终不离不弃,像是水,再尖锐的石头都能被它包裹。”
“没有人不会被这种全心全意的爱意打动,哪怕是恶毒的侍女也是如此。”
“因着这份来自凡人的爱意,侍女终于暂时压制住了嫉妒之心。侍女想和凡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永不分离,便伏拜在天女大人脚下,向天女大人祈求赐予凡人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