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只是怕桓嫣温书时肚子饿,便想给她带份吃食, 却不想刚行至窗口,便听到屋中桓嫣在问谢静熹往事。他鬼使神差便屏息停在窗外,想要听一听谢静熹有何说辞。
不知不觉间,手上端着的那盏精致的白玉碟中,原本温热的芙蓉糕冷透了。
谢洵低敛着眉眼,叫人看不清此刻他是何神情、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桓潮生身上还穿着甲胄,腰间别着刀剑, 他本就是连夜赶路想要早点回府, 故而亦是满身风霜。
他静静站在谢洵身旁, 屋中谢静熹与桓嫣说的话,他亦是听到了一些。
桓潮生旁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道:“天色已晚, 你便莫要打搅你母亲与嫣嫣了,不若你我爷俩在这府中转转?”
谢洵闻言只淡淡睨了桓潮生一眼,颔了颔首, 算是同意了。他也不曾对桓潮生话中的称呼有什么反驳。
桓潮生见他默认了他的话, 眸中面上不禁带起了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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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静静退出睦兴堂, 不曾发出半点儿声响,更未曾叫人发现。
桓潮生走在前边, 谢洵便跟在他身侧半步开外, 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身后眼眶尚还微微泛红的谢洵, 他敛眸有意掩饰, 但依旧没有逃过桓潮生的眼睛。他故不作声地带着谢洵来到将军府后园。
此地偏离府中各个主院,倒是距离膳房进得很。
“你带我来此处作甚?”谢洵挑剔地看了看周遭, 他以为若是桓潮生要与他说什么,自是该去书房。
桓潮生看了看四周,小声与谢洵道:“这时候,自是该喝点美酒,边喝边谈方才得劲。”他速速推开一处房门,屋中阵阵酒香霎时飘洒了出来。
谢洵亦是不自觉深吸了一口酒香,他看了看四周,架子上堆叠着坛坛美酒,若是好酒之人定然会喜欢此处,可谢洵不是,他不禁剑眉紧皱,带着几分不满地等着桓潮生,不情不愿走进屋中,看着桓潮生似是做贼一般将门关上。
桓潮生打开了一旁地窖的木板,领着谢洵拾级而下,到了酒窖之中。
谢洵悠闲跟在桓潮生身后,冷不丁开口道:“我记得,她可不让你喝酒。”这近一年来他来舒城数次,自然也听说了谢静熹禁了桓潮生的酒一事。
桓潮生手中烛台上的火苗被吓得摇曳了几下,他颇为硬气道:“你母亲的话,有时也不能尽数听从。”
谢洵闻言只是轻呵一声,他挑眉看着桓潮生嘴硬的样子:“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才是这将军府的一家之主。”桓潮生瞥了一眼身后的谢洵。
他将烛台放在了酒窖口的墙洞上,暖黄的火光照满了偌大的酒室。
桓潮生一眼挑中了摆在显眼处的几坛老酒,他捞了两坛,将其中一坛子扔到了谢洵怀中。
他只道:“尝尝,这是当年我在带兵将邓县百姓南迁后,那县中乡贤耆老所赠,几十年的老酒了,我平日可都不舍得喝。”
谢洵曾听说过,当年邓县百姓苦此地连年征战久已,城中半数百姓都因战乱逃亡各地,留下老弱病者守着田产勉强过活。
桓潮生为南齐先帝调至庐阳后,便有意将邓县百姓南迁安置,便辟出舒城以南的荒地,分与邓县百姓,重造鱼鳞图,又派兵护送邓县的老弱病者至舒城,此事为庐阳百姓传道称颂,经年累月依旧有不少人记得。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被泥土封得严实的小酒坛,神绪不明地问道:“这里的佳酿美酒,莫不是皆是百姓赠与你的?”
桓潮生在一旁的水缸中清洗了酒坛口的封泥,看着一动不动的谢洵,只将手中开封了的酒递到了他手中,又将他手里那坛未开封的清洗了。
“倒也不全是,像上边屋室中的,多是那些个官员贵人送来的,有些则是建邺宫中赐下来的。”桓潮生随口回道,“而酒窖之中的美酒半数是这十几二十年来,庐阳郡中百姓所赠。还有些便是我与你母亲的诸位友人相赠。”
谢洵闻言微微一怔,看着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昂头喝酒的桓潮生,眼眸之中闪过一丝疑惑,民间的酒又如何能比宫中的佳酿醇香?
烈酒入喉,桓潮生似是能窥见谢洵的内心:“你心中是否疑惑,为何那些外人求也求不来的御酒名酒,我随意放在外边便是连封也不曾封,由得它发散于天地之间。却将这百姓友人所赠的寻常美酒好好放入酒窖之中封存?”
谢洵低头不言。
桓潮生也不在意,只是直白说道:“御酒名酒不见得真心以馈,可那些个百姓却是诚心相赠。所谓御酒名酒于达官显贵不过是蕞尔之物,可这酒窖之中美酒佳酿却是藏着百姓与友人的真情实意。”
谢洵尝了一口烈酒,溢着星光点点的眼眸微微眯起,他静静听着桓潮生言说,父子二人少有这般和谐的时候。
“所以我七岁那年,你们不辞而别匆匆回到庐阳,便是为了他们。”他低声呢喃。
满城百姓与一个谢洵,便是他自己,也会选回到庐阳庇佑此地的民众。
桓潮生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我与你母亲分别六载方才重聚,可不论是我还是你母亲,心底没有一刻是放下你的。得知邓县城破,不得已抛下你时,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