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还没碰到,她已经躲开了,计延宗看见元贞微笑的神色兀地一冷,重重放下茶盏。
盏中茶是七分满,他只抿了一口,剩下的都没动,计延宗思忖着:“这茶还合王爷的口味吧?”
元贞盯着他的左手,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去碰她,眉压下来:“你说呢?”
计延宗说不出。方才他明明和颜悦色夸赞说好,转眼之间,他又翻了脸。急急思索着:“内子技艺浅陋,若是烹得不合王爷的口味,等回去后下官好好教她。”
“教她?”元贞顿了顿,“你懂?”
他的确是不懂。计延宗能感觉到元贞突然阴沉的气势,让人心惊肉跳,忙道:“下官不怎么懂,不过下官新娶的夫人略通茶艺……”
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元贞凉凉的目光,计延宗猛地反应过来,元贞对于他娶平妻这件事并不赞同,又如何能在他面前提起明素心?硬生生改了口:“昨日听闻皇后殿下或将召见内子,下官不胜惶恐,内子见识少,对于宫中礼仪更是一无所知,下官又僻处孤陋,对此也不是很通,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府中的内官指点指点内子,就连这烹茶的技法也想请廖长史好好教教她,免得她不省得眉高眼低,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
低着头极力抬着眼,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阴沉的神色褪去,露出极淡的笑:“好啊。”
计延宗松一口气,额头上薄薄一层冷汗。从前几次见元贞,他虽然冷淡,对他却还算客气,方才突然露出威压,竟让人隐隐觉得风雷震动,果然是百万大军之统帅,一怒之威,竟至于此,幸亏他反应快及时圆上了这一环,也顺利把人塞了过来:“承蒙王爷不弃,那么下官明天就送内子过来。”
元贞点点头,唇边一个嘲讽的笑。果然是个善于攀附的,只是随口一句皇后或许会召见,就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嘴上说着送妻子来学礼数,到时候他必定也要陪着一起,如此,又与王府多了许多来往走动的机会,说不定有什么机遇也未可知。
机变隐忍,又确实有些才能,换了别一个,怕是真让他爬上去了,不过计延宗碰见的是他,注定只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余光瞥见边上的明雪霁,她垂着头攥着手,脸颊上眼皮上都有点微微的红,是在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在怕?她该不会以为他生气发怒,是真的不满意她烹的茶吧?
这个老实的女人,于这些心机手段真是一丁点儿都看不透。元贞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向着明雪霁的方向:“这茶没什么不好,只是本王不爱喝茶,尤其是团茶。”
换做别一个,他绝不会解释,但她太老实,若是不说明白,只怕她又要琢磨老半天,怕得要死。他也没必要难为她。
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他看着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鼻尖上突然酸得厉害,到此之时,才确定他特意解释这一句,是为了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不喜欢,便是嫌弃叱责又如何?可他居然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专程解释了一番。
从母亲过世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感受。明雪霁低下头不敢再看,眼睛发着热,这些天凄苦的心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原来如此,”计延宗松一口气,原本还怕是茶烹的不好触怒了他,没想到是他不喜欢团茶。可除了团茶就是叶茶,那是普通百姓喝的,高门士族并不推崇,以元贞的身份,总不至于喝叶茶吧?一时间也想不透,试探着说道,“内子也会做叶茶,王爷不嫌弃的话,改天也可让她试试。”
半晌,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回答:“好呀。”
他起身往外走,计延宗知道他是不耐烦再待下去了,以往每次求见都是这样,他似乎没什么耐心,总是听他说一两句话就径自走人,像今天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跟他说了这么多还喝了茶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也许他也听说中元节的时候皇帝夸赞了他做的诗写的字,近些天还召他随侍了一次吧。他上进得快些,反过来才能更得他器重。
心里热切着,连忙跟着起身恭送,看见元贞一步步往外走,路过明雪霁时忽地停下,低下了头。
高大的男子身形笼罩着纤细的女子,袍袖低垂,露出握惯了兵刃的大手,离她的手很近。心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计延宗屏着呼吸,听见元贞低沉浑厚的嗓音:“明天,来找我。”
计延宗看见明雪霁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发如云雾,后颈里一点白,柔细的光,看见元贞深紫的袍袖微微一动,几乎要碰到她玉色的衣袖,计延宗心里咚的一跳,下一息,元贞抬头撤身,迈步走了出去。
计延宗连忙跟上相送,突兀的心跳慢慢平复。明天,来找我,好古怪的说辞怪,但当着他的面,况且这人,又是元贞。都道他桀骜不驯,无视礼法,这小半年里他暗中观察,元贞确实是这种脾气,方才的情形虽然有点暧昧,但应该只是叮嘱明雪霁明天早点过来学习宫规礼仪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