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动人,便驻马细听。
花墙背后,里面小戏子咿咿呀呀,腔调旖旎含情,却被班主一声粗喝打断。
“你们听听,她是不是偷吃了戏院里棉絮,连嗓子打不开?”
柔柔弱弱的女声传来,声音细小却坚定:“班主,我没有偷。您不是吩咐他们,几天,也,不给我吃的。”
女声小小的吸了口气,似是抽噎:“求您,能不能,给我一口吃的?”
“呵,还敢犟嘴,把她丢在外头跪着。方下过场雨,石阶上凉,也恰好帮她醒醒神。”
班主怪声笑,他伸出指头,点着少女的脸,对着一众小女孩儿轻嘲:“你们看她,成了名角儿又怎样?真个好大的气性儿,也没想想自己个儿有没有这脸面?前段时间,谈督军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结果你竟自持清高,给推拒了。”
“今日这事儿,你主动去给谈督军斟茶认错那便罢了,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班主掏了掏牙,冷呵,“你们愣着干嘛?继续给我唱——”
咿呀声又起,少帅没了好心情。
雨后的春天,自是冷的,特别是刚下过一场雨,天空才漏射出的初阳更冷,冷气和着湿冷的风蔓延长街十里。
就在这时,女孩被人拎着两条细胳膊,丢在门外,肺腑里呛出一串连绵的咳嗽。
她捂住阵痛的胸口,瘦小的肩膀上下瑟缩着,想要靠着紧缩的双臂汲取热意。
可是,到底身体薄弱,受了场风,加之几天没有进食,导致她眼底昏昏沉沉,整个人都无力蜷缩在地上。
只听。
木门吱呀一开,冷风灌入,一阵怪笑递来。
嗖掉的饭菜随着瓷碗一同碰撞在青石上,碎开。
女子艰难的撑开眼,见着干黄的米饭中夹杂几朵梨花,便拖着泥泞沉重的衣裙,往碎掉的饭碗爬。
她只是个唱戏的戏子,没什么高尚的情操,更不讲究什么嗟来之食。
不去伺候谈督军,是因为她是中国人,此身绝不辗.转在汉.奸之下。
而现在,要吃那口饭。
是因为她啊,是唱着昆曲的云梨,是母亲的云大丫,所以,她得好好活下去。
四肢被粗粝的石面磨破,又因着绞痛难耐的胃部,云梨没有丝毫感觉。
只是死死盯着那碗碎掉的饭,像是眼前碎裂的阳光一样,她只是在往光爬。
门口的人依旧不依不饶,有人咧嘴看她笑话,有人直接抬脚压下——
干黄的米多出一折沾满泥巴的脚印,更加不能看了。
嘲笑携着冷风自耳边递来。
“哈哈哈,吃呀,快吃呀。”
“没想到昔日风光的云姐姐,今日也落到这般田地。”
“……”
“诸位,适可而止。”
只听淡淡一声,满墙梨花簌簌纷落,那道嘲笑卡在喉咙里,戛然而停。
四周静不可闻,连呼吸都静默无声,仿佛整片石阶上方的空气因此人而冻结。
鞋面摩擦青石板,脚步声渐渐迫近,接着是金属摩擦撞出的脆响。
有人踏春而来,树影细碎,身上光影摇乱。
云梨狼狈的趴在地上,悄悄又期待的抬起眼——
眼前是一名军装挺括男子。
他着藏青色军服,黑色腰带勒着细腰,腰间反别着把木仓。
好像是本省少帅,日前才归国,方回一月便点燃了整座平城,惹得无数少女芳心旁落。
本该出入各大高端会所的人,没想到竟然在老街小巷中偶遇……
云梨压下心中复杂的想法,悄悄观察着他。
他生的当真好看,黑发清眸,眼底一颗小痣卧着片花影。
他腰线细折,凌厉流畅的线条收拢入银灰色叩带中,长腿下一双黑色皮鞋澄亮。
本该不沾分毫灰尘,却因为缓步接近她,沾了无数泥点。
少帅在云梨面前站定,缓缓倾身。
勾链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撞在皮带扣上,撞的四周的人心底都渗出一丝寒意。
“听闻云先生是平城名角,不知叶某是否有幸,能邀你共进晚餐?”
他屈身说着,声音清淡,像是梨花忽然挑落在阳光上,发出沁玉一般温。
若是平时,云梨定然要抓起这手起身,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好好瞧瞧。
可是现在。
她望着那双雪白干净的手套,又垂眼自己沾满碎石脏污手心,拖着身躯往后藏了藏。
“嗯?怎么。”
冷风拂来,男子帽檐上落满了梨花,他摘下一朵放在掌心,垂目瞧了瞧。
凤目划过一丝了悟的光:“云先生不愿么?”
“是我冒率了。”少帅缓缓收回手,屈指勾开白手套,又将一只冷白的手重新放回云梨眼前,语气十足的尊重,“这样呢?”
云梨在一片寂然中,撞入在男子包容的凤目。
她大着胆子,看向男子冷白的掌。
那双手掌其实也不精致,里面布满了粗茧,是常年拿木仓磨出的印子。
她飞快眨了眼,蒸发掉眼底多余的水汽,撇掉多余的心思,把手放入他的手心中,轻声叹:“得少帅之邀,是云梨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