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津元倚在病房门口,偷偷往里看了一眼。吴平惠靠在床边,全没了刚刚和她斗气的精神,像瘪气的玩偶一样瘫坐着。她抹抹眼睛,从抽屉里拿出垃圾袋套上,然后面朝里侧缓缓躺下。
梁津元扔了垃圾,躲在楼梯间,把医生的录音再听一遍,又想到什么不懂的,先发给邱一宁,让她帮忙问一下秦宋。秦宋是药剂科的医生,医院里的门道,至少比梁津元懂得多。
邱一宁给她打电话:“今天怎么样?”
梁津元坐在台阶上:“和前几天一样,等手术。”
“你别急,急也没有用,安心等做完手术再说。”
“我怎么能不急。”梁津元叹口气,“刚刚和她聊了会儿天,差点又吵起来。后面我出来,她又在里面偷偷抹眼泪。”
“阿姨心里也担心吧。”
“肯定的。”
“你和你妈真像,明明都很担心,就是不好好说话。”邱一宁感慨。
“我也想跟她好好说话。”梁津元苦笑,“以前还行,最近越来越说不到一块儿去。可能她在更年期,我在姨妈期吧。”
邱一宁安慰她:“也有可能是人生病了,心里烦躁又脆弱,没有安全感,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博得关注。”
梁津元光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生活的狗血兜头泼下来,她束手无策。
邱一宁便岔开话题:“你吃饭没?”
“没有。”
“这都下午了,快去吃点吧。”
“不知道吃什么。”
“哎,我想吃罗森的藤椒鸡肉包,你去帮我尝尝。”
“那是早饭,肯定卖完了。”
“你去看看有没有嘛?快去快去,吃了什么记得给我拍照。”
梁津元挂了电话,跑去罗森,包子早卖完了。她转头去了隔壁的全家,点了一份关东煮。正吃着,陈默又打来电话,他也问今天怎么样。
梁津元忽然鼻子一酸,用竹签戳着萝卜:“和前几天一样,等手术。”
“手术是明天对吧?”
“嗯。”
“医生怎么说?”
“还是之前的方案。”
“那就不要多想了,安心等手术,你镇定下来,也是给阿姨信心。”
“嗯。”
陈默听出她语气低落,问道:“很累吗?”
“不知道,就是不想说话。”
“你现在在哪里?”
“在全家吃饭。”
“等会儿要回去吗?”
“要。”
“那你听我说会儿话。”
“好。”
于是陈默便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上回去便利店,付款码没扫上,今早一进去店员就逮住他,还冲店长喊“他来了!就是他!”,吓得他动都不敢动;又说中午点外卖,看到收藏店铺可以送一份酥黄豆,却在加入购物车时突然卡顿了,他连点数下才成功,最后收到了六份酥黄豆;还说院长开会,称最近中标了好几个项目,要自掏腰包奖励大家,结果是买了两个西瓜……
梁津元边听边笑,好无聊好琐碎的日常,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起来却令人向往。她忽然想起之前吴平惠和她抱怨,说她都不和自己聊工作聊生活,梁津元当时回她说没什么有意思的事。
有的,有很多有意思的。
比如院长在时,一到点大家就关上电脑离开,生怕被他拉着加班;比如许敏总是一边开会,一边在小群里反驳院长的每一句话;比如陈默不仅收集儿童套餐的玩具,还给每个都起了名字……梁津元多希望留给她的时间能再多一点,让她把这些细细地讲给吴平惠听。
陈默讲完了,梁津元也吃完了。他最后提醒道:“我晚上睡觉不关手机的,也不开免打扰模式,你睡不着了随时找我聊天。”
梁津元说好,但终究没给他打过去。因为她怕吴平惠晚上有什么情况找不到她。
第二天手术,吴平惠一直排到下午才进手术室。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梁津元坐立难安,又不敢看她,只能四处张望着。
吴平惠问:“我那天说的话你记得吗?”
“什么话?”
“我和你交代的那些。”
“……不记得。”
于是吴平惠看着床头点滴发呆,梁津元看着窗户上的光斑发呆。两人各自沉默着,直到她被推进手术室。
梁津元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想起她进去前又改口说“没什么大事,不用怕”,她们俩就是这样,都害怕时,只要其中一个人更害怕,另一个人就主动勇敢起来;都生气时,只要其中一个人更生气,另一个就态度缓和……
别的母女之间也是这样吗?梁津元不知道,总之她和吴平惠永远做不了一对平等交流的母女,两人都较着劲要要赢过一头才算满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很小的时候,她是吴平惠的跟屁虫;稍大一点,她开始通晓所谓的人情世故,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她觉得吴平惠懦弱,缺少书里教的那种勇敢与果断。梁津元站在理论的制高点审判她的行为,并尝试“拯救”她,要她与过去的生活切割。待发现这种“拯救”毫无效果时,又感到失望,于是只想远离。
梁津元从前觉得,生活就是在苹果与草莓选择,她不喜欢苹果,理所当然要选草莓。后来她才知道,生活是在苹果与苹果之间选择,只不过吴平惠选的和她选的,不是同一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