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觑着她的神色,并没有发现她的不满。
魏怀恩只是很意外。
“你今日怎么了?”
她难得搁下正事不管,抽空关心起他的情绪来。
萧齐的脸被她温柔捧起,与她额头相抵。
“你在不开心吗?”
“没有。”
这样贴近,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吻到了她的唇瓣。
“我今日很奇怪吗?”
“有一点。”
魏怀恩点点头,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萧齐一动不动任她打量,心底反复念着一句话来催眠着自己:
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不算错。
但是他的殿下就是这般敏锐,即使他只是下定决心,即使他只是寻了阮雁商讨了些不宜被她知道的事,她就能发现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对劲。
怎么办,他觉得他的殿下,他的怀恩已经爱他太多了,甚至让他好不容易下定的狠心都松动了。
她的眼眸中全是他,她真心地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抱歉。
“怀恩,你想多了。”
萧齐抬手揉了揉魏怀恩的太阳穴,坐到她身边帮她舒缓着头上穴位。
“别总是把自己逼这么紧,你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只能尽量帮你分担一些。你今日都没歇过,等下喝了药早点睡吧,好吗?”
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魏怀恩偶尔放下事事都要追究到底的严谨性子,恐怕也只有萧齐一人了。
有时候想要事无巨细地去追问到底,不过是因为对这个人尚有怀疑。
要么怀疑这个人能力不够,自以为办好了差事其实只要详细一说就能被她听出疏漏。要么是怀疑此人心不在焉,谎言根本经不起细问。
其实谁想要没日没夜都被这样多繁杂又重复的事情占据心灵呢?不过拳头大小的地方,魏怀恩要搁下问鼎皇位的野心,要藏好为母报仇的野望,还有连她自己都懒得梳理的阴谋。
还要加上一个萧齐。
罢了罢了,魏怀恩放松下来靠近他怀里,闭上眼睛像小兽一样往他身上拱了拱,舒服地叹了口气。
偶尔做一次不想问事的昏聩之君也不是不可以,魏怀恩这总爱把问题现在肚子里过几遍的习惯倒是让她自己就能给萧齐的不回答找到理由。
他这样爱她,这样担心她,一定是觉得就算把他和阮雁的交谈内容告诉她,她也只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她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毫不设防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更何况萧齐回来的正是时候,魏怀恩前脚刚刚与孟可舒夸下海口,说她与萧齐之间才真正不需要相互提防,后脚他就打着关心她的旗号不愿意同她详说。
魏怀恩自然言行一致,总不能刚说出口的话,背地里就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说出口的话就要负责,金口玉言,魏怀恩自问凡是经她口说出的话,就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
那些话对孟可舒说得,便是萧齐听到也无妨。同样,即使萧齐不知道她与孟可舒说了什么,她现在也会信守自己的承诺。
“那我不问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萧齐在她背后闭了闭眼睛,按下欣喜与得色,手上力道不变,更加尽心地帮魏怀恩舒活经络。
她这句话,就是萧齐从今日起,所有行动的通行证。
待到魏怀恩服了药睡下,萧齐走到院中将信笺塞进金雕腿上的信筒里,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魏怀恩回京之前,要处死的人名。
金雕振翅而去,将最后一抹天光唤走。暮色四合,萧齐漆黑的眼眸不用点灯,也能将隐在暗影中的山峦看得清楚。
快入夏了,天长,夜短。蒙山书院崇尚顺应天时,甚少有烛火在夜间亮起。
夜风和软,萧齐原本拢袖站在庭院中央,难得有闲心探出手来,试图握住那来去无形的风。
他还不想进屋,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魏怀恩温暖的床榻边。
他想在这寂寂之中独自站一会。
影子嘛,哪有不爱黑夜的?
阮雁同他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越是反复咀嚼,他就越觉得难过。
“嘉柔殿下其实并不比怀德太子狠绝到哪里去,只是她从来都被怀德太子和先皇后娘娘保护在羽翼下,以为母亲和兄长当真不染尘埃。”
“萧副使所猜不错,某确实曾是先皇后留给怀德太子的幕僚。”
“为君者岂能落下把柄,众星拱月之后,自然还有如你我这般籍籍无名之人,是隐在暗夜里的刀剑鹰犬。”
“萧副使,某只是最后还有一问。”
萧齐拎了桶井水,走到屋后扯开衣衫,将寒凉的水对自己兜头浇下。
光裸的皮肤泛着水光,突如其来的寒冷也只能让那残缺的皮肉紧绷一下,哪怕他再用心去维持自己这一身的体面,也改变不了那唯一的衰败之处。
阉人啊,本就不可控地发胖发痴,他要比最勤勉的军士还要振作三分,才能保持住这身魏怀恩喜爱的皮囊。
还有他私下里做成药丸,熬成汤药,或者背着魏怀恩吃下的那些补药。恶心又难闻,就像是把自己缺失的东西弄熟之后再被自己重新吃下。
可是不这样,他不就是一个早晚被内里的溃败击垮的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