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润远远瞧见,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更快地走过去。
他刚迈入凉亭,亭中之人便缓缓转身。
柳云陆。
“柳会首为何邀约我?”宣润问。
“宣县令又为何要来?”柳云陆笑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宣润不语,微微皱眉,目光带着审视之意。
柳云陆笑一笑,转过身去,凭栏倾身,望着河面粼粼的波纹。
宣润眯缝起深邃眼眸,明俊的脸庞愈发冷凝,他无意陪柳云陆欣赏风景,转身便要离开。
柳云陆忽然说:“阿迎嫁你,不是因为心仪你。”
宣润收回跨出凉亭的脚,徐徐转过身,冷脸瞪着柳云陆的背影。
柳云陆微微弯腰,伏在红木栏杆上,样子十分悠闲。
“你什么意思?”宣润冷声追问。
柳云陆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宣润,收起洁白的牙齿,不再笑了。
“阿迎命格特殊,十年内运气不好,宣县令该知道的,咱们做生意的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运气。”
宣润呼吸一沉,瞪着柳云陆等待下文。
“阿迎逼不得已才会嫁给你改运。”柳云陆一步步走近宣润,眼神中多了几分残忍。
“她只爱一个人——”
宣润倏然捏紧拳头。
“这么多年,不论我如何做,阿迎都不肯敞开心扉接纳我,只因为她还忘不掉那个人,那个让她心甘情愿生下孩子的人!”
“够了!”宣润怒斥,“柳云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可以不信我,但有一个人,你该是要信的。”
宣润皱眉。
柳云陆讥讽一笑,指向凉亭外。
远处,白亮的日光下,一棵苍劲粗壮的大榕树,枝繁叶茂,翠绿一片。树下,一个人手里拿着葫芦酒壶,时不时喝上一小口,旁边两个小厮模样的人,一个给他揉肩,一个给他捏腿。
宣润眯眼细看,认出那半醉半醒的酒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金瞎子。
他转脸看向已走到他身旁的柳云陆,眉头皱得更紧几分。
柳云陆嘴角浮着一抹笑,“酒后吐真言,你去一问便知。”
宣润咬紧牙关,握成拳的手愈发紧了。
柳云陆出了凉亭,往回城的方向走,招一招手,原本伺候着金瞎子的两个小厮齐齐点头,匆匆随他而去。
金瞎子脸色酡红,嘟着嘴巴,嘴里念叨着:“人呢?人去哪儿了?”
宣润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抓住了!”金瞎子仰着脸,露出孩子般稚气的笑脸。
宣润唤一声,“岳父。”
金瞎子动了动耳朵,“阿润?”
宣润说:“是我。”
金瞎子仍抓着他,向四周晃了晃头,灰白的眼睛里写满迷茫,“诶?刚才那俩人呢?云陆呢?”
宣润注视金瞎子半晌,深吸一口,压下心中杂乱的心思,将金瞎子扶起来,“岳父,我送你回去。”
金瞎子胡乱地点着头,嘴里念叨着,“回去……回去……”
他的脚东一下、西一下、重一脚、轻一脚,像踩在烂泥地里。
宣润扶着他往马车边走,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回想柳云陆的话。
直到上了马车,金瞎子靠坐在车内一角,还捧着葫芦咂咂地吮吸。
“好酒……好酒……”
马车缓缓往城内驶去。
望着醉酒的岳父,宣润抿住嘴唇,眼神愈发幽深 。
*
回到金家小院,阿朴与小悦一并将金瞎子扶进房中歇息,再要招呼宣润时,宣润竟已悄无声息地离去,阿朴觉得奇怪,往房中望一眼,金瞎子打个酒嗝,抱着那只酒葫芦沉沉睡去。
傍晚,金瞎子终于自酒梦中清醒,觉着口干,喊着小悦奉水。
小悦乖乖地盛一碗水送过去。
阿朴在一旁看着,想着宣润今日的反常,忐忑地问:“老爷子,今日,您没与宣县令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吧?”
“阿润?我今日随云陆出去的,没见过阿润。”
“可是,是宣县令送您回来的。”
“什么?!”
金瞎子大惊失色,努力回想醉酒后的事情,奈何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
离开金家小院后,宣润并未回家,去了东城看扩城的进展,又去了南市看市场的状况……直到日落西山,才揣着一颗乱糟糟的心回到宣家小院,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柳云陆的话。
他知道柳云陆不怀好意,告诉他那些真相一定另有目的,可他一旦想到,那些都是事实,便觉心如刀绞。
阿迎原来根本不喜欢他,曾那般在意他的伤,只是还想借他的运罢了。
她说已不记得阿穷的父亲是何模样,不是不忍回忆,而是不愿提起。
原来,他的自以为是,造成了太多的误会。
他的那些关切、那些亲密,对她而言恐怕都是负担,所以,从一开始,她与他谈的便是利益,是他渴求太多……
马车渐渐停下。
宣润的眼眸已然湿润,他阖上眼,微微叹一口气,将心中那抹酸涩硬压下去,才掀起车帘,面无表情地走下去。
橙红的太阳一半被远山吞没,漫天瑰丽的霞光,梦幻得不似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