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聂让,只是聂让。
“世有言,富贵不归乡,似锦衣夜行。公主府不大,但也能许得你一世荣华。”
如想起什么值得回忆的温暖,她弯起眼角:“想不想去找找自己家在何处?”
风吹响过梅树,沙哑作响。
皎然温柔的月光顷刻成为梦魇,心底不敢吐露的压抑情绪皆烟消云散,只剩难掩的恐惧。
“主人。”池子下聂让藏起的双手握成拳,他屏住息小心询问,“不要奴了吗?”
会被抛弃吗?
像当年的商人夫妇一样,忽一日,逐他离开。
“只是让你考虑考虑。”
姜瑶扫了他一眼,“这行凶险统领尤甚。本宫不愿你做一辈子暗卫,某日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总之,文牒有办法解决,都城不是个好地方…你应该明白本宫的意思。”
暗卫营里的暗卫都是各地流民,没有身份文牒,连奴籍都谈不上,用于作消耗的死士再适合不过,并不会有贵人愿为了他们大费周折调度。而死士多处理大族间阴私,鲜有善终。
不过如今朝堂也勉强能称一句长公主手眼遮天,调度几张全国文牒再简单不过。
她若想保人,哪怕身后余威,也足以庇佑。
见他抿唇如定决心,姜瑶长舒一口气,说不上心中感想,只勾了下唇角。
这样便好。
她这小卫,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多年来更是忠心难得。
明明自幼陪着自己,没享得几日长公主府侍卫统领该有的舒服,反而为了助她日夜伏在阴影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若真是折在她手上,她就是长眠也不安生。
哪怕,他得了自由也如将其他人一样离她而去,姜瑶也心甘情愿祝他一句前路安康。
……
然而,聂让却在池台上缓缓跪了下来,池子荡开一层涟漪,他叩首,一字一顿,极致认真:“聂让,誓死追随长公主。”
暗卫本就是以死尽忠的器物。
聂让缓缓垂下眸。
——如果真的有一日。
——他不再被殿下所需。
“聂让生于战场,是天生的刀刃。若主人不再需要奴。”
他裸.身躬下腰,将头重重磕在池边青石,力道之大甚至使尖石刺破额角,又撒下红染浊药池。但他的眸光暗沉依旧,明明是最标准的死士眼瞳,却藏着无法察觉、不可言说的期待。
——还请杀了他。
“还请赐奴一死。”
月光泠泠,决绝杀机。
姜瑶稍稍睁了眸:“……”
他是认真的。
姜瑶知他从不对自己说谎,额间一跳,
感情她方才那么多话他真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让忠心,本宫省得。”
她顿了好片刻,起身转过头:“本宫并无他意,你若不愿便算了,别想太多。”
静静起身,姜瑶重新踏上游廊木梯,阶梯吱嘎作响,又回首平静地朝他吩咐:“衣裳在旁边的架子里,且继续泡着不许动,莫过了时间。”
背离聂让时,姜瑶唇畔笑意刹那消失,香腮微动,近乎一点咬牙切齿。
——这闷葫芦!
自小到大,整个朝堂上包括暗卫营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转弯的人。换作别的死士,若能得自由,早已欢喜离去了。
姜瑶说不上内心感想,几分情理之内,又有几分预料之外。
便只能叹息。
可又……
离了□□透过碧纱窗,她忍不住又扫了一眼池院方向,见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影因她命令还杵在原地如尊石像巍然不动,摇头。
傻子。
“殿下。”梅玉见她从后院走来,连忙披了小肩在她身上,抬眼一见她神情,笑起来。
“殿下心情似乎不错?”
“谁说的。”姜瑶拢了拢披肩,“梳洗完替我磨墨。”
*
待仆妇伺候长公主洗漱完毕,她披着羊绒毯,在书房前连夜写了好几份密信,总算停笔,传了门口替班的副统领小九:
“这一封交到张阁老手上;剩下的分别送于周家二公子周睿、御史程迟、齐展、潘若风等人。记住行事隐蔽,待他们销毁了信再回来。”
她从暗格子里又取出一封信笺:“还有这一封。给魏常青,他知道怎么做。”
娃娃脸的玄卫双手接过信,提手将头巾蒙过清秀脸颊,转身后几息间便消失在原地。
姜瑶这才半躺软塌,睁着大眼睛瞧向木天板。
她脑子里自动播着方才池中对话,惹得发了好久一会的神,最后姜瑶将引枕抱在膝头,闭了闭眼:
“可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第7章
◎镜子◎
或许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喝了药后睡不着,姜瑶干脆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丝铜镜,细细把玩起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镜,甚至右上角还有一道显眼裂纹,显几分黯淡寒酸。
镜面照着主人的样貌,她脸色略带病白,一双眸子却璨如星辰,眉睫鸦黑双目有神。
忽然间,镜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浅金涟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渐渐平息下来,朴实无华的镜面骤如佛家圣物,神圣不可侵。
这一面镜子,姜瑶最大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