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处的灯火烛光下,姜瑶看到了他通红如血的瞳,下意识收紧了握住铜镜的手。
……别再找了。
找不到的。
可聂让仍提着刀直直往前走着,身后一切动静,他只若不知,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直往前,往前,近乎执拗地继续翻找每一幢坊。
若有人拦着,便打晕了丢在一边。再拦的,就杀了。
一路的鸡飞狗跳。
直到出了市集在一个少人的路口,银枪横空而出,赵羽握枪挑出架势:“你冷静一些!”
横刀重劈而下,与枪尖相撞放出铛得一声,火星四溢,枪身微曲,赵羽沉下剑眉:“聂让!”
“……”
毕竟是亦师亦友的同袍,聂让似恢复一些理智,握着刀的手抖如筛糠,回首,哽咽:“主人,在哪儿?”
赵羽不忍,却只好道:“不知道,尸身未入皇陵。”
听言,聂让僵在原地片刻,闭了眼,随后颤着握着刀,近乎偏执地继续向前。
长枪再出。
“你这是在做什么?人都是要向前看的。”
聂让不听,还是往前走,由着枪尖挑破衣袍,划破皮肤落下鲜血。
低空有苍鹰掠过,衰老地落在他的脚边。
玄鹰的寿命比人类短得多,岁月已侵蚀了昔日强健的利爪和羽翼,头顶的乱糟糟的白羽也有好几块秃斑。
葫芦儿拖着身体,往聂让的方向前走了几步。
——带你回家。
“……”
他停住,明白了它的意思,沉默着跟在老隼身后。
一人一鹰走过街市、竹林、山坡。
终于到了一片熟悉的峭壁。
“嘎——”
老隼昂首最后展翅,浑浊一啸,垂直落下,倒在崖底平台,再没了生息。
聂让看见了草蔓环聚之顶,在烟云缭绕中隆起的石丘,其中沉睡的人,正如云端上的仙人般俯瞰芸芸众生。
全身的血液一刹那冲到头顶,他听见了耳畔嗡嗡作响。
他虚浮踉跄了几步,哆嗦着将手放在土丘前的碑文。
聂让不敢看上面所写,只瞧见碑文下方,移植了大片的蛇莓将碑文拱卫其中。
蓦地,他想清楚了什么。
于是星斗天转,世界寸寸崩塌,色彩全退。
胸口心血翻涌,一口浓烈鲜血倏然喷在丘前。
怎么能?
主人怎么能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聂让缓慢地、绝望地跪下在墓前,心脏支离破碎,碾进泥泞,无法忍受。
“奴…”他将脸贴在冰冷的碑前,很低,甚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但姜瑶听见了。
——他说好痛。
聂让抖着手,用力抱住了石碑,睁着眼睛,大颗大颗地泪珠就那样直勾勾的,又无声地掉在碑前。
偌大的绝望和悲怆压在他身上,仿佛连呼吸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之后三日三夜。
他维持这个姿势。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直到第三日天色再次暗下时,他动了。
死士缓慢地拾起地上跌落的刀,在她的墓前重重磕下了一连串的头。
最后一颗星芒熄灭。
如龙晶般美丽夺目的眼睛,终于再无光泽,只余一片死寂。
他声音嘶哑到不似人声,话却是异常坚定,透着一丝血腥与疯狂:“请主人,恕罪。”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超脱掌握。
场景被蒙上一层血色。
死士重新换上了属于玄卫的扎袖劲装,却将她赐予的面具小心翼翼埋在峭壁之上。
他潜进宫中,在皇帝归院的路上短暂地现身。
推刀,出鞘。
“铮——”
“你疯了!”
小九持剑及时斩出,拦住黑夜中的第一道夺命刀锋,虎口震得发麻。
“有刺客!”禁卫大惊。
已是青年的姜鸿也拿起剑,似乎有所预料,痛快地勾起唇:“原来你是阿姊的…你是来寻朕性命的?”
“确实是朕一手害死了她,你找朕,不冤。”
乱了,一切都乱了套。
聂让不语,握紧刀,横刀出,必将见血,而能唯一制住他的主人,已经不要他了。
“护驾——”
“是长阳侯!疯了。长阳侯疯了——”
“快来人啊,挡不住他!”
“陛下——”
聂让漠然地持续挥刀,却觉得他们的话如此奇怪。
他不是,他不是长阳侯。
他是聂让啊!
了无牵挂,不求任何退路生路的刺客,无人可敌。
深玄行衣色彩加深,沾着不知谁的鲜血。
群攻之下,小九有一剑趁乱刺在了他的左眼,黑玉的眼睛破碎,登时血流如注,他却反抄刀刃,顺势送入他腹部,又一拳之下,迫使人晕了过去。
随着横刀断裂,镜子蓦然消了景,再聚拢时,是朱雀街头,刑场。
长阳侯聂让行刺谋逆,被大理寺判以寸磔。
俗称,凌迟。
木质的囚车架着头发灰白、发梢卷曲而浑身是血的死士,聂让未做任何挣扎,甚至连周围的唏嘘、咒骂、掷臭物声也未曾入耳。
“疯了吧。”
“噫,他好脏。”
“养不熟的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