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曹煜似乎并不这样想,这几日他表面瞧不出忧虑,却时常兀自出神,方沁没受过那么重的伤,无法设身处地,只当他身体不适,合上门让他在屋里静养。
他即将面圣,却不让自己跟随,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曹煜说过的,他只怕两件事,一是死,二是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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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接方沁的是赵家人,赵栾和周荃亲自带人来寻,彼时方沁已独自等候三日,日日煎熬,有泪哭不出,木愣愣枯坐,像个呆头大鹅。
“小姨姥姥!”周荃见了她,脚底拌蒜下马跑来,踢到门槛,几乎是跪到她面前去,“小姨姥姥,让你久等了,我们来了。姐姐她在城里等你,娘也从杭州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收到信说你们遇刺,可曹先生回京,朝廷对外只说他乘马车坠落山崖……”
方沁骤然哽咽一声,连日来的泪水都在此刻迸发,任谁和她说话她都好似一缕游魂。
猎户和他妻子见来人一身锦绣衣袍,日前曹煜又是被腾骢军毕恭毕敬地请走,忽然明白过来这两位只怕身份贵重。
方沁临走时特意谢过二位,又叫周荃留下银钱,一路出浙江,在周芸陪伴下回到南直隶。
高静雪正在金陵等她,她们在客舍落脚,听从曹煜信上安排,没有住在赵府,抑或任何一处会被官府轻易顺藤摸瓜将她找到的地方。
眼瞧着高静雪比方沁慌张,在屋里不断踱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煜说你们遇刺,沁儿你可知道是谁的示下?”
方沁木然道:“应当是户部尚书刘文清…之前曹煜左迁侍郎便是着了他和汪铭的道。”
周荃在旁抱胸沉凝,“赈灾遇刺的传闻我们也听说了,听着像是百姓□□,难不成是刘党的人混在其中蓄意行刺?”
方沁忽感悲痛,躬身抱住两臂,“不,曹煜说施粥那日不是刘文清所为,他说那人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壮声势。”
“壮声势?”周荃皱起眉毛,“那是何意?”
周荃圣贤书不少读,却少处事经验,高静雪已听明白,倒吸气匆匆将话头带过,“之后呢?你们之后是怎么到那山涧去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夜里我和他坐上马车想离开浙江,清晨被刺客策马追上,他抱我滚下山,这才逃过一劫。他说这刺客才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我猜…这才是刘文清派去的人。”
高静雪大惊失色,“你可知道官府对外说的是你们马车在山路坠崖,而非遭遇刺客……或许是刘文清在当中做了隐瞒。”
实情究竟如何,他们不得而知,方沁静幽幽忽然开口,“曹煜是不是不让你们放我去北平?”
她太清楚他会怎么做。
高静雪点了下头,踌躇道:“他让我们等信,你别急,先等等看。”
方沁只得等着,她不晓得曹煜到底有何安排,又会不会在哪一天将恕儿偷偷送出来,因此她只能等着,等他的信。
说是这么说,可人的念头一天一变,这会儿被说服,没几天便又改换主意坐立难安想去北平。
如此翻来覆去的等了半月,的确等来曹煜抵达北京的消息,不过这只是赵栾派人打听来的,更细节就没有了。
高静雪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不准此时曹煜已将刘文清一党暗地里蝇营狗苟作奸犯科之事上禀万岁,就快将一切摆平,送信回来给她。
起初方沁还会附和两声,这下她连“嗯”一声都不了,兀自出神片刻,“我想去齐国公府附近走走。”
高静雪连连颔首,“好,我这就叫人备车。”
她来到大街上,亲眼见识了连日来喧闹的街道,不是因为灾后回复了金陵城的热闹,而是江浙一带的□□席卷了江南,百姓们像是不满李贤执政已久,已此次灾情为导火索,三天两头便要在府衙闹上一闹。
要说这背后没有盛云党的人鼓动,方沁是不信的。
那日曹煜在县衙遇刺,想必也是这些人的手笔,所以他说“鸣金壮声势”——对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当众处决一个“朝廷狗官”更加振奋人心的了。
方沁行走在变化翻天覆地的街道,忽听有人叫她。
她恍以为听错,继续往前走着,高静雪却陡然驻足。
方沁迟疑问:“怎么了?”
随高静雪踅足眺望,竟在身后五步远的车架内,见到了一张她再想不到还能相遇的脸。
“沁儿。”顾梦连掀着车帘,又唤她一声。
这一声,将方沁给猛然唤醒,却是驻足凝望,久久没有回应。
最后眼看着他提袍行下车架款款走来,他先与高静雪见礼,而后在方沁面前站定,抬了抬手,终是放下。
顾梦连看向她单薄的肩头,“你瘦了。”
方沁下意识拿手盖住一侧肩膀,“应当没有。”
“他就是这样待你好的?”
方沁蓦地抬头,见顾梦连苦涩发笑,当即垂眼不再言语。
他们太熟悉彼此,熟悉得曾恨不能随对方去死,以至于此刻他们得以保全体面,对其中一人的背叛倒戈心照不宣。
顾梦连大大方方地笑,“我就住在这附近的下前街,周家夫人沁儿来坐坐吗?”
“…不去了。”方沁回绝过后,又问道:“你不是离开南直隶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姚恭人也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