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煜沉默半晌,听出他话中轻蔑,冷然一笑,背手在空地走了两步,平静道:“请你的人去捆些柴火来,有劳再把麻袋都摘了。”
待到一切就绪,曹煜走在尸体间巡视,终于找到一具身高体态与顾梦连相似的身躯,而后要来一把行军短刀。
他并不惊讶自己能记得顾梦连许多特征,他时常对在意的人或事过目不忘,那日顾梦连来泥人巷警告他的一幕,可谓深深烙印脑海之中,被他翻来覆去地咀嚼,细品其中绵长的妒恨。
曹煜垂眼望着那具尸体,捉袍蹲身,竖起尖刀一下一下,将那淤肿的面部刻画得面目全非,难辨其貌。
参将在旁愕然竖眉,见他目光冷然,终究没有过问,之后又目睹曹煜命人将木柴摆放在几具尸体之间,娴熟引燃熊熊大火,将无力逃跑的尸体吞没。
青天白日,火光将曹煜面容照得分外亮堂,瞳仁晃晃呈现金黄。
他站在上风口颦眉,衣袂猎猎,姿态从容,眉间轻结似乎正在思索往后的筹谋。
下晌,曹煜风尘仆仆从禁中回来,他在外烧了满是焦糊味的衣裳,换了干净衣服才急匆匆赶回来。
青居里正岁月静好,方沁握着蓉姐儿的手,教她画石榴。
高静雪带着荃哥儿也在,她晌午得空过来小坐,一坐就到了现在,屋里欢声笑语,冲淡了日子里的苦闷。
“小姨姥姥画的石榴比真的真,再瞧蓉妹妹的,像个长牙的红鸡蛋。”
荃哥儿非但身量比以前高了,连嗓门也比以前低沉,曹煜站在屋外听见,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反应过来那是周荃。
他挑开猩色软帘进屋去,目光对上坐在软塌纳鞋底的高静雪,二人不尴不尬一笑。
高静雪朝内室道:“小姨,曹先生回来了。”
“曹先生!”周荃几步从内室出来,笑着迎他。
曹煜与他颔首,微笑着用手掌带过他发顶,当真如同一位慈爱的师长。
方沁在东室的书桌后边站着,正拿着芸姐儿的手教她画石榴籽,听见曹煜进来,头也不抬,“今天倒早。”
周荃跟屁虫似的从后头跟进来,曹煜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上前看看桌上的画,她的手笔也不必他再多嘴地夸。
周荃笑盈盈抢过话茬,“曹先生,我教了蓉姐儿一句诗,您让她背给您听。”
蓉姐儿被点到名字,抬起脸来瞧瞧,方沁拍拍她手背鼓励她,“来,咱们背一个。”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①”小姑娘嗓音怯怯,到底是背完了。
周荃拍掌称赞,方沁也跟着夸奖,曹煜在边上格格不入,他想了想,跟着鼓了两下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去,他声音不高不低问:“不如留周家夫人在青居用了饭再走?”
方沁摇摇头,欠身沾来朱红色,“我和静雪说好,等会儿到饭点上赵府吃,我带蓉姐儿去。”话说一半,她心思就跑到画上去了,“蓉姐儿你瞧,要拿笔锋这么一勾,它就成了。”
曹煜垂手不言,不大高兴,他是赶回来与她一道用饭的。
这几日曹煜有心讨好,下值便到青居去和她一起吃晚饭,偶尔还带些方沁没吃过也没见过的市井小食回来给她。
有次卖蒸糕的见他一身绯色云雁公服,稀奇得不行,会做生意地多给一块,叫他下回再来光顾。
后来再路过,那铺子改名换姓叫状元糕饼,偏曹煜殿试那年赶上门阀子弟受皇帝重用,莫说状元,就是探花也没轮上。
这事他还没来得及当个饭后谈资与方沁说起,她就要撇下他去外头吃了。
曹煜一怔,“你晚上不在家里吃?”
方沁终于抬眼瞧他,却没说话。
家?赵府有高静雪一家三口,于她而言才更像个家。
曹煜沉声与她劝说,“平白到人家府上叨扰,沁儿,还是留周家夫人在家里吃吧。”
短短两句又触她逆鳞,方沁凛起眉梢瞪他,恼他又当着孩子那么叫她,她羞愤,觉得自己是个品行不端的失格长辈。
方沁道:“蓉姐儿,你跟你荃哥哥到外间玩,我单独跟曹先生说几句话。”
蓉姐儿拿起桌上高静雪打给她的绦子,抬眼观察曹煜,得他眼梢不带情绪地一扫,缩脖子小鹌鹑似的拉上周荃跑出去,“荃哥哥,我们去院里喂小鱼,它咬你手指呢。”
室内静悄悄的,高静雪坐在外间也不知听不听得见。
“不去不行?”曹煜绕到方沁身后去,趁她开口前先环抱起她,贴得紧紧的,与她咬耳朵,“怎么这么坏?先是去坐坐,现在又去用饭,之后还想怎么着?抱着棉被跑去过夜?好跑得离我远远的?”
“别这样…”方沁想着内室没门,高静雪就在外边,没准都能听见。
她不自觉往外挣,压低声量道:“曹煜,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起话闷闷的,“不许去。”
方沁以气声对峙,“快放手,别叫静雪瞧见!”
曹煜俯首偏脸,将脸孔埋在她颈窝,说起话温热的气、湿软的唇都在她肌肤摩挲,眼睫也在她肌肤痒痒撩动。
“你要走,我现在在这儿盖个红戳,叫你连这间屋都不敢走出去。”
方沁果真一动不动,眼眶染上愠色,将笔往纸上一丢,朱红的墨侵染了大片熟宣,委屈得要哭,又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