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曹煜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在弄什么赋税合一,方沁不懂,只觉得好, 他不来,她一个人睡, 没人压她头发。
这赋税合一的风声刚传出去,曹府的门槛简直要被踩下去一寸, 官小的他闭门不见, 官大的他请人家喝杯茶。
方沁整日在曹府内院, 也不是不往外跑, 不可避免便要将那些访客远远见上一见。
曹煜不会特意引荐,可架不住别个热情,不过远远瞧见方沁剪影,便要问问他那是府上何人, 他都说是抚州老家的表妹,与他有婚约的,初夏行礼, 届时要来吃酒。
那些官员都是官场老油条了,见惯那无情无义的炎凉事态, 听他如此说, 无一不惊愕。
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居然还守着式微时的旧约, 要娶老家的村户女为平妻。
“这是何等贤良, 曹中堂不论道德品行都乃吾辈楷模, 令人自惭形秽。”
“徐大人谬赞, 我与表妹两小无猜感情深厚, 其中情谊不是金钱和功名可衡量。”
那日王书愚也在, 听完这话,摸摸鼻子兀自俯身看花去了,没好意思吱声。
徐大人一拍大腿忽然咂舌,“可惜,可惜了。”
曹煜眉毛轻扬,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何事可惜?”
“嗳,既然曹中堂都定下婚约了,此事我说出来也无妨,说出来没准还免得别人白跑一趟。”
说到这儿,曹煜也都听出了几分明白,徐大人道:“是西宁侯,他家嫡女去年及笄,正是物色夫婿的时候,我和他家里长子走得近,听他口风,该是想请冰人来贵府说媒的。”
曹煜点点头,被人看中也不觉欢喜,只平淡道:“原来如此,那便有劳徐大人对外稍将我的婚事提及,免得给旁人惹去不便。”
“曹中堂想得周到,这点小忙我自帮得。”
王书愚笑了笑,“徐大人,瑟瑟和素素您还照拂着吗?前几日我到秦淮去,只见素素不见瑟瑟,她到哪儿去了?”
“噢,那丫头有了身孕,瞒我三月,我叫她一副药吞下去,竟生受不住,两天便去了。”
曹煜听罢皱一皱眉,不是可怜谁的遭遇,只是想起那日小祖宗误诊,他当即要她将腹中胎儿拿掉,现在想来,也不知她内心如何看他。
定然觉得他冷酷无情,不顾及她的安危,从而怀疑他的用心。
可一想到那是姓顾的在她体内洒下的种,不分彼此地汲取着她身上养分,以她躯壳为皿,构筑崭新的肉.体,那个肉团会叫她母亲,叫顾梦连父亲。
莫说彼时,就是现在想想——
徐大人正就征收赋税侃侃而谈,曹煜却失手碰翻了建盏,让那釉面漆黑的上等茶具跌在地上,碎开裂痕仍“骨碌碌”在地上滚。
王书愚见他不言不语面目阴沉,在他肩头轻拍,兀自起身招呼了丫鬟来收拾残局。
“徐大人,曹中堂近来操劳,咱们两个还是不多打搅,让他得空多休息休息。”
出了门,徐大人问他曹煜是怎么回事,王书愚想了想,敷衍过去,“那瑟瑟素素是曹中堂送你的礼,就这么说她死了,那不就跟说‘我将你送我那纸银票给烧了’一样不中听,曹中堂如何不动气?”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夜阑人静,曹煜合上书页掩下哈欠,在书房将油灯的火拢在掌心,移到灯笼里去。
他跛着脚从主院往青居走,猜想方沁还没睡,哪成想拐进院门就见屋里早早熄灯,静悄悄连个晃动的人影也没有。
推门进去,岚鸢带着铺盖睡在外间,支起胳膊见曹煜站在清明的月影里,手里提着一盏灯,分明是那么霁月风清的景,却叫她心中直发慌。
“娘子已经歇下了…”
曹煜并未搭理,她是屋里唯一陪宿的丫鬟,见了他却纹丝不动,也不上前接他手里的灯,俨然是在逐客。
他吹了灯搁在桌上,径直撩开紫瑛珠帘,绕到内室去了。岚鸢颓然跌回枕头,两手攥着被衾困意全无,不敢听屋里动静。
床榻间方沁还未熟睡,听见珠帘摇曳便也转醒,“岚鸢?”
“是我。”
方沁不自觉攥了攥身下褥子,仍面朝里睡,听是曹煜也没有转过身迎他,听身后脱衣声窸窸窣窣,他掀开被子躺进来。
一条胳膊非要从她腰侧和软褥之间穿过,将整个人往后轻拖,圈进怀里,方沁身不由己地被掣过去,脑袋也自然而然从她烟色菱纹绣枕上滑落。
曹煜抬胳膊想替她将枕头拽过来些,她却先一步将那小枕往床里侧推了推,叫他够不着。
不等曹煜问她为何如此,她先转过身来,拉起他胳膊从颈后穿过,将脸靠着他左肩膀,听见他心跳变快了一些。
曹煜只需稍稍低头便能嗅见她发间幽香,不由得心神荡漾,轻声问:“今天是怎么了?”
方沁半张脸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什么怎么了,先头不也有这么睡的时候。”
“那是你累极了,随我摆弄。”
方沁蓦地抬头瞪他,蓬松柔软的发髻堆在他脸侧,“你再说我就赶你出去了。”
曹煜仰躺着笑,忙道不说了,忽然想起来,“噢,我知道了。”
方沁心下一惊,陡然没了睡意,冷声问:“知道什么?”
曹煜没在乎她突如其来的冷言冷语,“算起来这几日该是你的小日子,可是肚子不舒服来拿我暖身?怎么也不叫你那亲如姐妹的丫鬟给你填个汤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