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鹤卿抬头,望向天上朗月,悠悠道:“是啊,这找谁说理去。”
“我放着大理寺那么多差事不干,百忙之中前来缉凶,结果凶手没缉拿到手,出来还迎头挨顿骂,这找谁说理去。”
他有点哀怨。
唐小荷脸一热,嘴硬道:“我知道你在点我,但是你必须承认,我没有错。”
宋鹤卿点头:“你是没错,但是你也要承认,我也没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鹤卿低头看她:“假若现在崔姑娘能追我出来,告诉我她就是狠下心要将崔茂绳之以法,那我即便冒着与整个崔氏为敌的风险,也定要把崔茂整治到底。但她为什么没有追出来,是她消息不灵通尚不知情?还是她病未痊愈,腿脚不便?”
唐小荷皱眉,垂下眸道:“这当然是因为,因为她爹……”
“很好,你还能转回来。”
他看着她,目光懒懒散散的,透着疲倦,却又清明无比,启唇温声道:“崔姑娘生在世家名门,生来锦衣玉食,吃穿用度皆为家族所给,父为天,兄为地,她生为女命,实则却为男子所控,处处身不由己。她自己尚且无法脱离桎梏,主宰自己的命数,我又如何绕过那些桎梏,去为她做主?唐小荷,这世间有黎民千万,若每个人都要靠我来去为他们争取,拯救,那我宋鹤卿还做什么大理寺少卿?我该当立地成佛,位列仙班。”
唐小荷听完了这番话,看着宋鹤卿愣了许久许久,半晌才垂下眼眸,低声说:“真奇怪,我很多时候都觉得你是个心软之人,可偶尔,你又让我觉得,你的心很硬很硬,刀枪不入,让我看不懂你。”
宋鹤卿举头凝视月色,口中喃喃吟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不懂就不懂吧,爷不稀得被谁看懂。”
他拂袖转身,走向马车。
……
次日。
上午巳时二刻,天晴日朗,御街繁闹。
一辆正在前行中的华贵马车被车中主人叫停,后面跟着的数量随车也跟着停下,堵了大半条街。
崔茂鼻青脸肿,身上还是穿着他那身阴恻恻的幽紫衣袍,下了车,手里揣把炒腰果,边逛大街边往嘴里扔。
身后随从哭丧个脸,小心提醒他:“大老爷说了,要您巳时之前出城,不得耽搁,这都巳时二刻了,您怎么还下车逛起来了?”
崔茂又往嘴里扔了颗腰果,嘎嘣嚼着道:“急什么,这回一走,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再回京城,我不得再好好看看?话说那崔松可真不是个东西,不就是打了下他女儿的主意,他居然就要把我遣去岭南安家,那边天高皇帝远的,他是真不担心我死在路上。”
随从赔笑:“七老爷这说的什么话,您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抵达岭南。”
崔茂笑了声,往随从嘴里扔了颗腰果:“会说话,赏。”
“多谢七老爷!”
晌午将至,街上到处小吃摊。崔茂嚼着腰果,四处张望着道:“这都要走了,总不能空着肚子上路,我得吃点什么。”
就在这边,街对面传来悠扬吆喝——“樱桃煎,蜂蜜樱桃煎,酸甜可口,开胃解腻——”
崔茂听着吆喝,口中不由分泌口水,走过去道:“先来点这个吧。”
樱桃煎拿到手里,只见油纸包里一颗颗樱桃通体通红,圆润可爱,不停散发着果香甜香,闻着气味便令人倍感舒服。
崔茂闻着樱桃煎的气味,莫名想到了自己那小侄女身上的香气,眼一红,不甘不愿地望了眼大相国寺的方向,心道:“文文,等着吧,来日方长,叔叔我尽量活久些,好与你再续前缘。”
他似是泄愤,往嘴里丢了颗樱桃,狠狠咀嚼。
随从提醒:“七老爷,咱们真该上路了,后头的人都催了。”
崔茂咽下樱桃吐出核,又往嘴里丢了颗,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如今我失了势,什么狗奴才都敢对我吆五喝六。”
“瞧您这话说的,哪有的事。”
崔茂冷哼一声,嚼着樱桃道:“有没有,爷们心里自己清楚。不打紧,横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崔茂总不可能永远失势,等我翻身归来,算账的时候便到——”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全然卡在了喉咙中。
崔茂嘴里涌出黑血,一口接一口,接连不断,很快浸透衣襟,流淌满地。
他瞪大眼,低头望去,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但仅是比个口型,人就已经倒在地上,转眼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说:
“飞光……煎人寿”
出自《苦昼短》 唐李贺
第34章 蒜香茄子
◎来煎人寿◎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求少卿大人做主!少卿大人!”
卖樱桃煎的摊贩被差役强行带走, 御街挤满了人,男女老少,纷纷围观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杀现场。
地上, 崔茂的尸体已变得僵硬, 两眼瞪得浑圆,皮肤从生前的惨白变成青灰色,嘴唇漆黑, 吐出的黑血干在地面上,左手里还攥着那把未吃完的樱桃煎。
蚂蚁被樱桃煎的香气吸引来,爬满了樱桃,尚未餮足, 便留下密密麻麻一地蚁尸。
宋鹤卿的目光从樱桃煎上移开,落在崔茂死不瞑目的两只眼睛上, 起身吩咐道:“将尸体带回大理寺,顺便出个人去崔府, 将消息通知给崔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