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小心翼翼的绕过一只摆在路正中央,约有一人高的青花瓷大花瓶,走到谢白身边,他正微俯身打量着架子上一排黄铜鎏金的佛像。
“这里买的大多都是仿品吧,不过如果你真的有眼力,也许真的可以捡漏也说不定。”
谢白笑着摇头,“我自问是没这个能力,况且若是□□十年代市面上有漏可捡还可能,现在的真品太少,不过只当是工艺品也算是做工精致。我只是想起了祖父,以前他经常喜欢约上老友去古玩市场淘宝,他总以为自己可以慧眼识珠,谁想到几乎次次被骗,别人劝也不听,家里空出一个屋子专门摆他那些‘藏品’。”
“在香港?”
“不,北京。现在潘家园,琉璃厂那里。”
“你是不是很早就来了内地?我听你的普通话实在是太标准了,一点口音也没有。”
电视上也会看见香港人讲普通话,多少都有痕迹。
“我是十二岁时随祖父来的大陆,那一年是1997年,正好是香港回归的那一年。”
“为什么……”明明那一年大陆人忙着去香港,香港人忙着去国外。
“我并不算是香港人,家中祖上其实籍贯北京,曾祖父那一辈正值民国时局动荡,又加之家中大的变故,为了避战迁去了香港。祖父一直心念故土,终于等到香港回归这一年,就义无反顾北上,而我是家中唯一没有表示反对的。”
“祖父子承父业,也是建筑研究学家,回到北京后在A大任教,我十七岁之前一直在北京念书,那之后才出国留学。父亲已经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从小学的是英语和粤语,刚到北京时很不习惯,觉得内地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处处别扭,听不懂话也看不懂字,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拒绝开□□流。”
卿云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经历,不禁问:“那之后呢?”
“之后?”谢白一笑,“我不说话的时候就在用心听别人说,怎样发音,怎样卷舌,怎样……‘儿化音’,等我愿意开口时,已经可以说的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用很地道的北京口音轻声说:“这哪儿去呀?吃了么您呢?”
正宗的京片儿总是抑扬顿挫,含糊不清,透着一股子懒散,似乎连说话也不愿意用力,从他这样斯文优雅的人嘴里冒出来实在是违和。
卿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真是有语言天赋。”
不像她,苏州话只是勉勉强强会说,上海话更不必提,一点也不像江南女子。
“多谢。”
这一句又是粤语。
店里的音乐不知什么时候换了曲子,悠扬婉转的古风前奏,开唱竟是似是昆曲的歌词:
“则为你如花美眷……”
曲是仿古的现代曲,词却是苏州话唱的古文,这样古今掺杂竟是意外的和谐,配上吴侬软语,婉转又缠绵。
卿云不禁失神听了片刻,转头对谢白说:“我以前总觉得吴语和粤语有些像,有些咬字发音十分的接近。”
谢白思索了一下,“古时岭南与吴越之地都属‘百越’地区,相似也有可能。这样说他们和闽语,淮话也有相近了。但吴侬软语,苏音还是最过细软。”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却是方才歌中的几句:
“生平所幸皆历历,微尘白雪何留名。
春风渡与春风客,思君思至老白头。”
店内空间有限,两个人的距离不知何时挨得十分近了,他低头,轻声念着字句婉转的苏音,似乎连呼吸也间或相闻。
卿云突然觉得耳朵发烫,他声音就这样从耳朵钻进心里,妥帖了一路,连心底也跟着发痒。
“你还真是,语言天才……”
她低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脸红的样子,兀自平复那份悸动,磕磕巴巴的开口。
“这听起来像是念白。”
“嗯,是像苏白……你,你听过昆曲么?”
“芭蕾舞剧《牡丹亭》算么?”
卿云不禁笑了起来,“那你这些日子有空,可一定要听上一听。”
昆曲是江南的语,是江南的调,是雅得不能再雅的江南阳春白雪。
“你喜欢?”
“其实听不懂,但喜欢。”
外公的旧收音机中偶尔会飘出几段咿咿呀呀的曲子,那优雅婉转的水磨腔太过缠绵,把所有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风月故事都唱了进去,戏里戏外肝肠寸断。
“喜欢哪一出?”
“昆曲中最过有名当属玉茗堂四梦,写尽了悲欢离合,可我总觉得汤显祖太残忍了,他写了俗世至情至性,笔锋一转又是说原来万事皆空,不过一场梦。”
最苦不是孤伶,而是曾经圆满。
情之一字啊,一旦沾染了又怎能再勘破?
“不如说狡猾吧,人说《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邯郸记》是鬼侠仙佛,你大可选择喜欢的一出,牡丹亭不就是团圆的么?”
卿云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我怕!”
“怕什么——”
“弗好意思,麻烦乃哉!”
身后另有客人要通过,二人错身让开,话头也就此错过。
“我们走吧。”
我怕梦醒了,你就不见了。
你我前世缘分已尽,如今这一分一秒都是我妄求。
云销雨霁,天光乍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有着一滩滩雨水冲刷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