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来俊臣在层层甲兵之中,步履泰然地走向刑场。
众生都在他眼中,却又没有一个入了他的眼——
也许有那么一个,很特殊,在他心尖上卡着,但是她没有来。
卫士们离开以后,白若也躲进了人群中,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四处去找王幼薇的身影,但是都没有,反而是在转圈的时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画面:
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仿佛有一个谁,就在这里,在夜色里,在血光中,用年轻单薄的身体护着她走过了刑场。
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监斩台上的那人竟然也在看她,他有双弥漫着风雪的眼睛,在对视的一瞬间飞快地,面无表情地挪开了目光。
张昌宗。
他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罪人来俊臣!”
人群骚动了一下,都想靠前去,白若被他们推得往前耸了一下,她身量本来就小,这一来就直接被人群给淹没了。
“陷害忠良大将军张虔勖,大将军给使范云仙,前尚书左仆射魏元忠等肱骨大臣三十余人,连坐冤杀亲族四百余人……”
“杀了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倏然义奋而起,一片一片地呐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根本没人听得清诵读的小吏还在说些什么。
事态愈演愈烈,守在一旁的卫士已经拦不住暴起的民众了,人群像浪潮一般向前涌,白若起初还能艰难地在人群中冒个头,到后来就根本看不见了——
“午时已到,斩!”
“啊——放开我——”激动的人群突破了甲卫的防线,他们蜂拥而上,来俊臣的头颅被踩来踩去,尸身被撕碎,他们就像见了肉骨头的蚂蚁,痛极恨极,疯狂到令人害怕。
监斩台上,最左边的是武氏派来的一个做闲官的子侄,此刻已经骇得去后面吐了;正中央坐着太平,左侧便是此案的受理官员张昌宗。
太平瞟了他一眼,掩口道:“这个小姑娘不一般啊。”
昌宗张望的眼睛就那么一愣,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殿下心愿已了,这种小人物,就不必再留心看着了。”
太平淡然地说道:“来大人去了,我们都能清净些,也说不上是谁的心愿吧……嗳?”
她不确定地伸手点了点:“那小姑娘摔倒了?可别踩坏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叶南。”
他身后一人,应声而出。
“去看看。”
随着叶南走出的身影,昌宗也站了起来:“时辰差不多了,臣告退,这就先去给陛下复命了。”
太平垂下眼睫:“你不担心么?”
他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太平独自坐在高台上,这几天天气已经渐渐地回暖了,风吹得人很舒服——
来俊臣周兴倒台,她的位置越发安稳,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早就该深深埋在心里的东西:
十五岁,也是十五岁那一年。
她奉母亲的命令去薛家给薛夫人送些东西,路过了这座刑场。
她第一次见到有人杀人,心里害怕,却又忍不住好奇地想看。
长刀被高高地举起,她的心提到了胸口。
突然间,眼前一黑,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少年人温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戏谑地响在头顶:“李小月,你胆子不小哇,这都敢看,不怕晚上睡不着?”
那时她有些羞窘,又有些不服气,使劲儿地要转过身去:“薛绍!男女授受不亲,你有没有点规矩!快放开,偏要看!”
不管她怎么闹,薛绍就是不放开手:“哎,好了,别闹,好不容易才接着你……你不怕,我怕行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刑场还是这座刑场,腥风血雨更甚,人人都捧着她,却再没有一个会在乎她是不是害怕。
太平起身,挥退了身后的人,要自己走走。她今日没有穿那些繁复的礼服,只像个寻常的妙都贵女,褪去了层层的装饰,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走下台子的时候,有个略显狼狈的小女孩儿正在台下等她。
是白若。
“殿下,”她展颜一笑:“关于公主府中出没的恶鬼,我已有眉目,您想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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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白若和太平的五官真的有几分相像,只是白若身上多了几分稚气,太平身上则多了一些岁月带来的质感——
所以当有小二问她们姐妹俩是不是要进茶楼听书的时候,太平笑了一下:“我们不是……罢了,我和你较什么真。”
倒是白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赶早不如赶巧,殿下请吧。”
太平这还是第一次没有进雅间,就在街旁的桌子上坐下,白若叫小二拿来了两幅客人逗乐用的皮影人偶:“不错,有这个物件儿就更好解释了。”
太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声地催促她快说。
白若将手里的东西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好吧,让我们回到一切开始的那一天——您邀请了万年城中的贵人们去公主府上做客,并亲自登台祝祷,乞求上苍保佑腹中胎儿的平安。”
太平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白若为她添上茶水,远远看着,两人就像一对凡俗姐妹在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