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趋步上前,却发现道川已经没了气息。
面对蒲团上那个气绝多时的和尚,扶疏瞬即泪如泉涌。
泣不成声之际,扶疏的双腿倏然化作鱼尾,站立不得。
她立马收起所有悲痛,将道川已然冷却的身体放倒在地,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俯在地上,一寸一寸往外爬去。
这一段看似很近的距离,扶疏却足足用了一炷香工夫才拖着一条长长的血带爬出庙门。而她纯然已分不清地上的血是手上之伤所流,还是从嘴里涌出,抑或是都有。
终于行出庙外,不及舒缓片刻,扶疏又强忍着身上各处疼痛,幻成人形,朝着地上保持着盘腿姿势的道川大喊道:“道川。”
这一声,惊起林中一片寒鸦。
这是扶疏第一次唤其名,也是第一次同他说话,可是他却再也听不见,也无法回应她此生唯一同他说过的这句话,也不能合掌再对她念一句“阿弥陀佛”。
什么时候,这个和尚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知,也未曾察觉。
她只知道,在看到他没有气息之时,心脏一阵剧痛,比任何皮肉之伤都要痛上千百倍。
原来,那种难以言说、且看不到任何伤口、未见丁点儿血迹的伤,才是最疼。
“道川。”又是一声凄绝高呼。
只是,她口中那个名唤道川之人,再也无法回应。
扶疏呆坐在地上,看着前两日还在佛像前敲木鱼、念经文、而此时却已闭眼且永远不会睁开的和尚。
他怎么就死了呢?为何这世上所有对她好的人最后都离她而去?
原以为可以和道川在小庙里青灯古佛一世,可扶疏却不知,道川的一世,并非她的一世。
扶疏曾听娘说过,人在死后会化作一缕魂魄。
若此人生前未行恶事,死后很快便能遁入轮回道。若此人生前恶事做尽,死后便会堕入地狱,受遍刑法,甚至再世不得为人。
道川此生为佛门弟子,从未行过一件恶事,想他死后定会很快入轮回道,转世为人。
而他此生与佛门有缘,下一世必定还会遁入空门,此乃佛缘。只要她挨着寺庙一家家去找,定能找到转世之后的道川。
在这世上,她只相信道川是真心待她好,真心将她视作一个有血有肉的朋友。她要去找道川,即便届时他已不认得她,她也要找到他。
她始终相信,无论他轮回几世,都是当初那个毫不犹豫徒手捉刀将她救下的道川。
扶疏将道川葬在庙后的一处小山包上,她知道,人的坟前都会立一块碑,却不知碑上应当写些什么,因此思索良久。
其后,在道川的墓前,立着一块木牌,牌上唯刻“道川”二字。
关上庙门后,扶疏在道川的墓旁纹丝不动地枯坐了十日。
在这十日里,她将一山树溪深深镌在眼中,带着此间简淡却深刻的记忆,孤身下山。
第82章
过惯了山上避世绝俗的清净生活,甫一入得人喧之处,扶疏便颇觉不适,却又避无可避。
站在人来人往中,扶疏茫无头绪,她不知道应当去哪里寻找道川,也不知当自己再见到道川时,还认不认得出他来。
她未见过幼时的道川,自是不知那应当是何模样。扶疏无所措手,又无计奈何。
在回乌河畔踟蹰了半月左右,扶疏决定先等他长大。等转世为人的道川长成少年人时,她一眼便能将他识出。
道川曾说过,世间所有相遇,皆因一个“缘”字。
这一世,他二人既能相遇,便是有缘,下一世定然也能再遇上。而她只需静等,十数载年光,等他再长成意气少年。
扶疏又跳入回乌河,继续多年前突然中断的游向,溯洄而上。
在回乌河游了两日,扶疏实在忍受不住心头那道无法治愈之伤痛的折磨,索性自河里出来,扎入闹市之中。
她很难受,与当年惨遭灭族之灾时一样难受,用了几百年来愈合的心,在道川死的那一刻,又被生生撕裂。
这种痛让她很无助,也很彷徨,恍惚又回到几百年前。
那个时候,失去所有亲人的扶疏,极度害怕,也极度惶恐。她只知要活下来,必须活下来。
而现在,她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仓皇。
那时,她一心只想顺流下游。可现在,她却不知应当做些什么,活似一根枯死的木头,却又比木头多出一颗会痛会喜之心。
而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变成一尾全然不会在意他人生死的鱼。
扶疏魂不守舍地走在闹市之中、华灯之间,不经意望见墙边坐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
那人一身书生打扮,身边倒着几个空罐,怀里还抄着一个罐子。
扶疏好奇地走近,蹲在那人身旁,拾起他身旁的一个罐子,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猛地窜入鼻息,充盈肺腑,竟自略略有些好闻。
扶疏放下空罐,问道:“这是什么?”
那书生散漫不羁地笑了笑,轻柔无力地晃了晃手里的罐子,迷迷离离地道:“世间忧愁,唯此物可解,管他今宵何所。”言罢,举罐痛饮一口,又重新抄回罐子,闭眼似寐。
扶疏端详着他怀里的罐子,心神仿佛被罐子里飘出的那股子香气熏醉,她从书生手里取出罐子,学着他的模样饮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