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族人陆续下山,自天上洒下的金光从天穹山的东边一点点往西移动,而东南方那片灰云却始终不见消退。
天生异象,必有大变。
终于轮到最后一拨人离开,下山这一路,我和阿娘皆在回忆往事,同行之人也时不时插上几句。于是,这趟下山之途俨然变成了一场追忆往昔之路。
走到山脚时,我忽地停步不前。除了阿爹和见欢,其余人皆一脸莫名地看着我。
阿爹神情平稳,见欢则紧锁眉头,面露愠色,抬脚便要朝我走来。
我当即挥手,一道无形的屏障瞬即将见欢挡在外面,也挡在我和亲人们的中间。
“女儿,怎么了?”阿娘似乎已猜出几分,神情开始焦急。
“千樰,你在做什么?”阿哥则是带着怒气质问。
“千樰姐姐,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昔邪虽不是最先反应过来之人,却是最先说出之人。
见欢一拳砸在屏障上,却瞬间被屏障弹开,险些跌倒,眸中怒怨交加,“你骗我,你说过要同我们一起走,千樰,你竟然骗我。”
“千樰丫头,和我们一块儿走罢,所有人都走了,你一人留下,做什么呢?”见欢的阿娘开始劝我。
我望着屏障外的亲人,强扯起笑容,“天下虽大,后患一日不除,便一日难寻安身之处。我的亲人们,请原谅我此刻自私无比的决定。只要山还青,水还绿,终有一日,我会回到你们身旁。”目光落在见欢身上,“见欢,我并非有意欺骗于你,我会和你们一起走,只是,不是现在,请容许我将这个承诺延后履行。”又看着双亲和阿哥,“阿爹阿娘,原谅女儿暂时无法承欢膝下。阿哥,照顾好我们的爹娘,保护好你的妻儿。”
最后,我昂首望云,“来日方长,总会再见。”
屏障里徐徐飞出一封书信,落到阿哥身前,阿哥伸手接住。
我缓缓道:“阿哥,替我将这封信交给商宧,一定交到他手上。”
阿哥紧紧地攥着那封满纸谎言的信,哀声劝道:“妹妹,你再想一想,再好好地忖量一下,和我们一道走罢。”
阿娘则使劲地捶打罩下整座山的屏障,声泪俱下地道:“女儿,你从小最听娘的话,而今为何不愿听了?”
“千樰姐姐,和我们一起走罢……”
“千樰,你快出来,你马上给我出来……”
“女儿……”
“妹妹……”
“千樰……”
我无法承受离别之伤,当即旋踵转身,拖着有如坠了千钧重物的双足,一步步朝山上走去,将亲人们的呼喊声抛于身后而不顾。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更不敢回头,只得隔空传音: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别停留,也别回头。终有一日,我会与你们团聚。万物立身于悠悠天地间,享乐或是背负,皆是命定之使。我身负使命降世,便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身后的呼喊声愈来愈小,及至我回到山腰时,方一声不闻,颤动不止的屏障也随之安静下来。此屏障乃我专为族人所设,只为防其去而复返。
托付给阿哥的书信,是我昨夜挑灯所写。除了族人和银杏爷爷,这世间,我唯一牵挂之人,便只剩商宧。
那个罕言寡语的少年,那个冰眸噙花的少年,我多么希望他能画尽心中之情,眼见之景。
多想在他白发苍苍时,也能与之去茶肆听书。而那时,我也化作一个皱纹横生的老媪,变着法儿地调侃他,一如而今。
在信中,唯有短短一句:商宧,我在琳琅山顶的那片桃花林里等你。不见,不离。
尾留“雪封千里,有树生之”八字。
琳琅山距临穹县,约莫半日脚程之远。
山顶上确有一片盛放的桃花林,林中有一间不知由何人修筑的小木屋。
我在信中夹了一瓣风干的桃花,已决计,倘若能活下来,便遵守承诺,圆上谎言。
正思量着,空山里飘来一道熟悉而苍弱的声音:“千樰丫头,上来罢。”
我宛然一笑,趋步往上跑去,“爷爷,我这就来。”
第105章
银杏爷爷乃万年灵树,按说早该得道,不知缘何却选择留在山上。
我曾也问起过此事,本以为其中会有耐人寻味或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可道,但银杏爷爷的回答却完全出乎我意料,他只说了句令我久思不解的话:“一颗石头,一个和尚,一桶水。两扇朱门,两朵莲花,两只莺。三瓣青梦,三分风色,三蹄雪。”
我忖度良久也不知所云,遂发问探解。
银杏爷爷眯眼大笑,又道:“世上并非事事皆有原因,你觉得它是什么,那它便是什么,随心而定。”
我仿佛明白,仿佛又一点没懂,待再追问时,银杏爷爷却闭口不答了。
所以,这句话搁在我心里,许久不曾忘却,眼下忽又想起,遂靠坐在银杏爷爷身旁,胡乱拨绕着地上青草,漫不经心地问道:“爷爷,你当初说的那句话到底有何深意?”
不过,此刻的我已不再如当时那般执着,非要究出个道理来。只是忽然想起诸多前事,而这一件又刚巧撩起我早已淡薄的好奇心,于是便顺口一问。
“哪句?”
“一颗石头,一个和尚那句。”
良久,不闻应声,我手上动作一滞,如一条绿带缠绕手指的青草随之一松,似迫不及待地逃脱我的摧残,我徐徐将手移开,“爷爷,如何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