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妃宫里出来时,戌时刚过,疲累不堪的那占匆匆浴身后,倒头便扎进床里。
但回宫后的第一晚,那占却睡的不大舒坦。不知是习惯了岛上的风露生活,还是已经不习惯王宫里的锦被软枕,一晚上辗转反侧,没成好觉。
回宫的第二日,那占未得旨参朝,故而待早朝结束后,便以请安之由上了丰来殿。
那占请见时,那干刚下朝回殿未几,此刻正倚在凭几上用白玉羹,言亲王生母琉妃侍奉在侧。
“儿臣给父王请安,给琉妃娘娘请安。”那占工整行礼,但每一个动作都非常刻意,毫无从前那般顺然。
没想到,离开不过短短一月,这施了近二十年的礼数,竟变得有些生疏。
昨夜便是如此,本以为过了一晚就会恢复如初,然而却是越发的生疏。
琉妃一边伺候那干用羹汤,一边笑盈盈地道:“占儿回来了。”说话间,打量了那占一眼,如丝媚眼掠过一丝鄙夷,但朱唇上的笑色却微微加深,“一月不见,占儿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海上的日子的确挺苦,若是换做川儿,哪能受得住,光是他对父王的这份儿思念,都让他不舍迟归。”
对于琉妃的含沙射影,那占置若罔闻,恭立不语。这些话,不过是家常便饭,那占早已听腻。
那干不禁露出慈祥的笑,张口含下琉妃递来的羹匙,温声道:“川儿是个孝顺孩子。”
琉妃言笑晏晏地道:“川儿常常在臣妾跟前说,他此生最敬佩之人,唯有父王,在他心里,他的父王是顶顶英雄。”
那干笑得合不拢嘴,夸赞道:“川儿懂事了。”
刚笑着,眼睛突然瞥到那占身上,笑脸顿时垮下,声音冰冷地道:“占儿有事?”
“父王,”那占往前微挪一步,“儿臣无意打搅父王,此次前来,确为一事。”
“何事?”那干睨他一眼,随即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只与琉妃就着一碗羹汤你侬我侬。
那占不动声色地道:“儿臣恳请父王屏退左右。”
这是那占第一次对那干提出请求,所以那干先是一愣,随即声色一变,愠怒道:“是什么天机之事,还不能当着人前说?”
那占还未出声,琉妃便一脸委屈地看着那干,火上浇油地道:“想是占儿把臣妾当做外人了。”说着就从榻上下来,“既如此,那臣妾便不打扰王上父子议事,臣妾晚些时候再来侍奉王上。”柔柔然施了一礼,就要退下。
出乎意料的是,那干并未留她,所以在琉妃路过那占身旁时,那占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怒火和惊讶。
而殿里侍立的一干人,在看到琉妃出去后,也都自觉地鱼贯退下。
那干闭上眼,松松散散地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额。
殿里清净之后,那占霍地撩袍跪下,“儿臣斗胆,恳请父王告知,儿臣生母是何人?”
那干猛然睁眼,表情瞬间转阴,死死盯着那占,目光阴寒。
此时的那干,如腊月墙角下暗影里蜷着的猫,戒备,凛戾,冷傲,让人难以亲近。
半晌无言,那占不知哪来的胆量,竟又不惊不慌地平气讨问:“请父王相告。”此举大有逼迫之意。
那干放下手,身子缓缓离开凭几,一眼不错地盯着那占,厉声质问:“你听到什么了?”
那占伏身叩首,再抬起头时,眼睛竟直视那干,毫无闪避之意,“儿臣不敢欺瞒父王,此行出宫,确实听到一些风言。”
“什么风言?说来听听。”那干却没叫那占起来,而是由着他在下面跪得端直。
“回父王,坊间传闻儿臣之母,与几十年前的一桩戏园案有关。当年的案子,儿臣只听说了一二,并不知具体。儿臣虽知传言不可轻信,但儿臣这几日一直耿耿于怀,梦里总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却不知是谁。儿臣很清楚不该问父王此事,可儿臣心里疑惑,所以才冒死一请。”那占在说话时一直有意无意地观察那干,只见其神色上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但放在腿上的五根手指却不停地点叩膝顶。
良久,那干手指一停,终于徐徐开口:“陈年旧事,你提起做什么,知道了又能如何?”
那占心一横,又是重重一磕,硬冷的地砖登时发出一声钝响,响声过后,那占却未起身,而是保持着长伏抢地之姿,嘶声求道:“求父王告诉儿臣。”
那占不知那干此时是何神情,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正不安时,头上忽而传来声音,“没错,你生母确实是戏园子出身。”
不料父王竟松口承认,心里虽早有准备,但当真在父王口中听到生母之事时,那占还是忍不住深喘了一口气,抬起头,又继续问道:“母亲她,”问及名姓时,那占竟无端紧张起来,“闺名是何字?”
“杨湫。”那干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地说了出来。
那占发觉,那干在说出这个名字时,神情异乎寻常的平淡,没有一丝厌恶,也没有一丝惋惜,更没有一点悔不当初,仿佛此人与自己无半点干系,说出口的不过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而已。
反倒是那占,在听到杨湫二字时,一颗心砰砰直跳,脑子里如千鼓齐擂,当所有鼓声都停下之后,在寂静无声处,那占方觉五味杂陈。
杨湫是他的生母,但这个给予他生命的女子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离他而去,他不知道那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子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了人世,宁愿狠心舍弃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也不愿苟活下去。如若不是万念俱灰,初为人母的她又如何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