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须臾,凉月神气静漠地道：“九城主建听世城庇护我等妖怪，”稍稍一顿，倏尔开颜,眼角勾起两扇愉慰的笑丝,“到底还是有人分得清究竟何为善，何为恶。”
青扇公子却甚是失落地道：“姑娘所感，仅是如此么？”
凉月笑意不褪，一本正经地道：“仅是如此了。”
青扇公子叹了一声,“他寻了你九百年,这座听世城也是为你而建,城中一切都与你有关，对此，你当真无动于衷？”
凉月笑色微弱,“不是无动于衷,而是从不敢期无妄之福。我这一生,诸多事物都乃强取巧夺而拥之，很早便已不信福分之说。”摇摇头,无奈哼笑道：“妖怪,哪有什么造化可言,不过是反复遍体鳞伤,再反复愈合结痂后所练就而成的一身铁骨石肠罢了。”
凉月与太微成妖之初便开始东躲西藏的日子，她们灵智虽开的容易,但是灵力却比别的小妖要弱上许多,所以时常遭到其他妖怪的欺负,便是入门不久的小道士都能用一柄淬了几缕道法的桃木剑挥喝欺之。
所以在修炼成人后，二人便常于人群聚集之地出没，只为多沾染人气，以此增进修为。而后来即便妖力逐渐强大，二人也不改常换居处的习惯。
凉月只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要自己去争去夺，方能归为所有，而她一直以来也是如此行为。即便有的时候并不正确，但她也要一根筋地去设计抢来，装囊入袋，包括当初遇上苍驳，她也是使了手段。
只不过，这一次的强取豪夺，凉月却为此付出了不可挽回的代价，便是她那颗血肉鲜活的真心，倒符了九夭那句话：世间物事亿万，皆脱不开一物降一物之规理。
青扇公子道：“虽有听世城，纳进妖怪一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人，他却始终孑然一身。他护了万千人，而这世间唯一曾护过他的人，只有姑娘你。”
凉月乌珠昭昭，脆声道：“那便是我的荣幸了。”
青扇公子剑眉轻颦，轻轻地摇了摇头，“罢了，小生言尽于此，今日翻出旧事，全为求个成全，如今得知姑娘立场，虽有背于小生所期，到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但是那个人，还请姑娘再不要转身遗忘，纵然这九百年光景，他等到的只是个一厢情愿。”
凉月郑重道：“大雾有终时，乌云有散日，所谓遗忘，是从未记在心上，但从今以后，听世城九城主，我凉月会将其名顶在头上，日日瞻望。”
青扇公子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须臾间思量了一番，最终闭口无言。
二人走回去时，络儿也正从客栈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件姜色棉袍并一张湖色披风，棉袍给了太微，披风给了凉月，“匆匆忙忙寻摸了两件儿，咱们三个身量不差几多，将就穿着御御寒。”
太微和凉月欣然承其情，双双接过衣裳，各自披上。
“山高路远，再会可期。”归尘子这一句略显突兀却似乎又无可争论的话，竟谁也没有反驳。
太微立在凉月身旁踟蹰不动，眉目间满是躭忧，想了想，终是放心不下，遂再次苦口婆心地劝道：“凉月，你并非神佛，世上苦难太多，你救不完的，犯过一次糊涂就够了。”
凉月异常平静地道：“我晓得，我不糊涂。”
太微见凉月牛脾性上头，知道即便再说一车子话也无法动摇她心思分毫，只能收言作罢。
定下去寻找犭棺的三人在辞别众人后便乘云离开，孟不怪朝太微挥手惜别，这次倒是难得没有吵嚷着随身而去。
三人走后，孟不怪、柳络儿以及馒头转身回了客栈，留下凉月和九夭在漫天大雪中凝定。
俄而，凉月对着九夭双膝下跪，“九兄以一己之力建下这座听世城，庇护万千善妖慈怪，当得我俯首一拜。”
九夭未伸手去扶，而是在她面前曲膝半跪，“霜降，我唯一遗憾的是虽然九百年前便遇见了你，可是……”累了九百年的心绪衷情在这一时刻竟无词可表，无语堪达，沉寂片时，头颅缓缓垂下，黯然神伤地道：“我怎么那么讨厌错过这件事，短短九百年，于我而言本该是弹指一瞬，但是啊，霜降，是你让我这九百个春秋有了颜色，开始一日一日正正经经地去过，可久了却又觉寡然无味，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凉月抬眸一笑，辞色清冷地道：“人间滋味百十来种，尝透了之后，便也是寡然无味了。”
九夭勉力扯开嘴角，“霜降比我通透。”
“我何尝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凉月心潮起伏不定，眸光更动不迭，一瞬一瞬，一时一时，情思流转万千，最终汇于一处，凝结在心尖，“通透，论事论人而已。”
雪越落越盛，风越刮越猛，天气急遽冷下，浑然越秋入冬之象。
房内，苍驳仍然在拼死相抗，而旁的人，却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凉月除了死死地抱住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是夜，雪盖三层，隼潭结冰，凉月寸步不离地守在苍驳床边，紧握着他几乎攥成石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倘若心碎能有声，恐怕这世间无时无刻不在雷啼风唳。
第三日夜里，一室烛火的映照下，三宿未阖眼的千年大妖眼睁睁看着苍驳面如蜡纸，气力渐失，紧蹙的眉宇也冉冉舒展，一双拳头开始松驰，仿似心魄正陷入被吞噬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