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扇公子站在崖边俯视下方愈涨愈高的水，无端揣度道：“春梦婆婆若非溺水而亡，便是水中之妖。”
九夭面无表情地道：“沈潭，而成妖。”
梅鹤仙人一眼不眨地盯着潭里一片灰蒙蒙的水中烟，啧啧道：“难怪戾气这样重。”
柳络儿颦眉蹙頞地拧着缀上一整周毛沿的衣角，怨言喋喋：“这鬼地方实在可忿，早知道就不来了，草原风光尚未领略，差点把小命给搭进去。来这一趟，委实不划算。”
九夭勾眼浅笑，半打趣半认真地道：“柳姑娘此番误入九重幻境，凶险环身是不假，不过在本尊看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因缘际会？”
柳络儿停下手，甩开皱巴巴的衣摆，又捋了捋打结的青丝，眨着一双灿然生辉的星瞳，“九城主此言何解？”
“柳姑娘何等聪慧，多想一下便能自行解开。”九夭卖起了关子。
春柳葇荑托起半段青丝，五指抖抖撒撒，将湿漉漉的头发散开，柳络儿笑姗道：“城主谬赞了，既如此，那我权当城主是在考我了。”
九夭言谈儒雅地道：“姑娘请自便。”
潭水涨至三十余尺深之时骤停，水中烟“咕嘟咕嘟”往上冒，碎出一圈圈鳞波。
穹顶之上，乌云难拨，晖光不现，天色越发晦暝，直影得周遭一切风物也都闷气沉沉。
水里，一个黑影自底下徐徐升来，待完全冒出水面时，诸人方看清，原是一名女子。
只是，此女子虽满面死气，却浑无肿胀之象，若不是其身上三绑五束的坠石麻绳，倒还当真能叫人以为她不过是在此修行的隐世高人。
女尸双眼阖闭，两手交叠枕于腹脐处，身子轻飘飘地浮在水面，意态闲美地不似已亡人。
崖上五人凝神俯视，耳边充斥着幽微的风吹流水之声，而除此之外，别无他音，宁静且肃森。
柳络儿双目微眯，不住打量潭中人，先前历经的两重幻境让她已有一定胆量，眼下倒是并不惶恐，反而语气轻松地对女尸加以评判：“样貌标志，生前绝对是十村八店里最出挑的美人儿。不过，就是下场似乎不太好，倒是应了那句古话，自古红颜多薄命。”
突然间，女尸眼皮一掀，涣散的瞳仁中闪出一道阴厉飞芒，直射进岸上五对眸子里。
柳络儿腿肌乍紧，似为这道目光所骇，先前从容之态转眼消失，喉咙干干吞咽，“怪……还怪吓人。”
“春梦婆婆醒了。”九夭不忙不暴地如是说道。
梅鹤仙人鼻子一皱，“怨气甚重。”
乌青的唇色俄而染丹，瞳睛熠熠闪光，却是十足的鲜活之人。身上缠缚的绳索结扣不解自开，绳端大石一坠，那副麻绳很快便从春梦婆婆身上撤开下沉。
春梦婆婆从水中站起，脚下似履平地，一眼不眨地盯牢崖上人，嗜血的眼神直望得人头皮发麻。
气氛凝滞须臾，春梦婆婆的唇角陡然勾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而下一瞬，凄厉的惨笑声响彻环崖，回音荡然不绝。
第三重幻境的境主已醒，而唯一知晓内情的九夭却迟迟不见动作，容情犹自淡然，眼中怜悯之色不减。
再看苍驳，半面殊妆之下，强撑的从容像是一张纸糊的面皮，贴在脸上，僵硬又别扭。明明已经冷得似置身于冰天雪窖之中，却偏偏要装得一副半点不受影响之态。
可这人光是倔强也就罢了，偏生又长了一身不屈傲骨，能够站着死，绝不屈膝亡，还尤其不允许自己成为他人之累，一旦固执起来，能犟到骨子里。
但若倾心一人，纵使全身每一块骨头都碾碎成渣，每一处皮肉都溃烂成泥，五脏六腑、心肝髓胆尽毁，只要魂未消，则爱不弥。
春梦婆婆仰天长笑，红唇白齿间渗出丝丝黑气。
这黑气如有实质，当风而不散。
随着黑气愈来愈多，逐渐聚化成雾，将春梦婆婆兜身裹于其中，只可隐约目捉其形。
柳络儿“咦”了一声，指着那团浓厚的黑雾，“里面好像有一点红光。”
青扇公子定睛瞰望，只见黑雾之中有一点赤光忽闪，“果真是。”
九夭声气沈浊地道：“受冤致死之人，一旦心中郁气凝结，则化成阴魅。若阴魅生时洁清正德，则内中赤灷不熄，附于精魂。当阴魅恶煞之气盛时，灷光方显。”
梅鹤仙人感而叹之：“如斯深重的怨气，不知死时究竟遭了何等冤屈。”
“嗖”地一声，一支飞箭射中春梦婆婆，众人惊愕回首，竟见柳络儿手挽金缕桑弓，眯眼噙笑，和喜之色如有大仇终报之爽，“敢在我背后使暗手，总归也要让你受我一箭。”
“柳姑娘，快请住手。”青扇公子又诧又忿，展扇挡在弓前，虽知柳络儿一支凡箭根本伤不了春梦婆婆分毫，但如此莽行却形同于向之挑衅，“境主只可度，不可杀。姑娘若想活着出去，便需随众而行，不得孤意擅举。”
柳络儿松弦收弓，道：“青扇公子莫要气恼，小女子方才不过一时意气，忘顾前后了。更何况，区区一支金头木箭，哪能伤得了阴魅呢？”
九夭冷语冰人：“九重幻境，步步深渊，柳姑娘还是量力而行，莫做不利己之事。”
柳络儿笑呵呵地道：“好，我记住了，下不为例。”
拄剑凝坐的苍驳霍然起身，俯视下方，只见黑雾成雨，成滴成滴地落入潭中，又如墨洇开，很快便将一泓清潭染作墨池。与此同时，黑雾渐白，遇风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