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滴漏功夫后，“嘣”的一声，铁索连地一端忽然自断，其上锁结纷纷应之而开，一节一节相互分离，“叮叮当当”撞落在地，与之一同坠落的还有束缚刚解的春梦婆婆。
紧接着，赤龙旋飞出地，两只前爪分别抓着一颗人头骨，两只后爪则抓着一堆长长短短的骸骨，每块骨头都呈浅褐色。
赤龙伏地将骨头放在九夭面前，尾巴摆了两摆，口中发出几声低鸣。九夭伸手轻抚龙首，赤龙乖顺闭眼，转瞬又化成一缕红光飞回九夭眉间。
春梦婆婆翻身跪坐，方还皙白的皮肤霎时显出一块块黑斑，且逐渐如缩水般生出一道道皱纹，张口便见两排焦牙，样貌浑然是一名耆耋老人，略显灰白的瞳仁死死盯住九夭，疾言恶语地道：“阻扰我，死，都得死，我出不去，你们也别想活，全部陪我一起死。”
眼见春梦婆婆近乎疯癫，柳络儿急忙接话：“铁索断开，阵法已破，无人挡你。”
梅鹤仙人却道：“铁索虽断，阵法却未破。”
第281章 春梦婆婆（七）
柳络儿担心春梦婆婆一怒之下来个玉石俱焚,赶紧论辩道：“铁索既已断，阵法还如何维持？”
九夭淡静的目光突然狠戾起来，“浪未止,风未息，尚无人死。”
此言有如初融雪水，猝不及防地泼向柳络儿,令之遍体一凉,愣怔片刻，柳络儿似想起了什么，欣喜地看向苍驳，“后虚剑已经恢复原状,区区锁魂阵在神剑面前不过是雕虫小技,或许谁都不用死。”
苍驳以指腹寸寸摩挲着光洁的剑身,却摇了摇头。
眼见最后一道曙光消失，柳络儿垂头丧气地道：“连后虚剑都拿锁魂阵没辙，难不成只有死路一条？”
九夭回首望向苍驳,“潜龙已出。”
“是谁？谁在暗算我？”春梦婆婆欲站起身,但不知何因,无论如何都立膝不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将其强按在地,令其始终保持双膝跪地之姿。如此更让其焦烦,伸出一只手,血红尖长的指甲指向四人,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们，“是你们,在背后阴我。”
九夭指顾从容地指着身前堆放的骸骨,“跪天,跪地，跪父母，而眼前你所跪的，既非天，也非地。”
过耳便明的柳络儿不禁惊瞪双目，“这些白骨莫非是春梦婆婆的血肉双亲？”
春梦婆婆抬起的手猛地一僵，继而缓缓垂下，眸光闪动片刻，豆大的泪点夺眶而出，膝行至骸骨堆前，额头重重磕地，起首之时，一腔悲愤化作怒骂：“死无葬身之地的畜生，竟动我爹娘亡骨。爹娘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却被恶人谋夺致死，死后也不给安生。”十根手指深深陷入泥里，脸上歪歪扭扭的沟壑交织成无穷无尽的憎恨。
这看似毫无端由的一席话把柳络儿听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问道：“她双亲尸骨与锁魂阵有何干系？”
九夭道：“以至亲之骨作锁魂阵之基，此人当年还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世间血肉之躯皆乃母赐父予，此生此世，无可分，无可离。”
“居然以血亲之骨压阵，”梅鹤仙人攒眉蹙额，白须颤颤，“能人，布得好一出死阵。”
清泪成血，长长的指甲缝里嵌满了脏泥，春梦婆婆身软体疲地跪膝而坐，所有意志仿若瞬间被击垮，全面崩塌，双眼无神地望着骸骨堆，喃喃道：“原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给我剩下，就连仇人都已经不知死去多久了。如许年，我只有那一点不甘和仇怨，渐渐累成了执念，到头来却成了空。我也早该死的，活得太久，连我自己都感到厌倦。”
垂首之时，一道冷芒划过面颊，春梦婆婆姿态未动，眼帘微微一掀，却是寒意迫人的后虚剑直比其眉心，剑尖与面之间仅两指之距。
利剑在前，春梦婆婆的神情之中并未显半分惧意，反而迎面抵上剑尖，缓闭双眼，连发三叹：“对不起，困了千年。对不起，早该解脱。对不起，季写知。”
良久，利剑迟迟不见落下，春梦婆婆倏尔睁眼，对上一双沧邃的眸子，“公子并不似有妇人之仁，不动手必是我身上尚有可取之物。”
苍驳擒剑匆匆在地上划了几笔，写下“性命”二字。
春梦婆婆扬唇而笑，潭中风波即止，“我明白了，诸位请便。”
柳络儿霍地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急切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一旦陷阵，横竖皆逃不开一死。当年，那人不惜耗尽元精，赌上性命，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将我困死。千百年来，我使尽浑身解数，却屡试屡败，从不曾现峰回路转之迹。时至今日，终究是疲顿了。尽管我仍不愿接受，亦不想承认技不如人，但破解不得却是不争之实。何况，世事已然万化千变，我所求，早已化成灰烬，再也回复不了了。余我孤魂行世，不过是另一种囚困。从始至终，囚我者，唯己而已。”春梦婆婆拔下髻上的丝昼花发钗，握在手中，意态媖娴，转眼恢复年少模样，风鬟雾鬓，面色红润，微启檀口，轻声吟唱：“日神之光，晒我眼房，菩婀山脚下，姑娘遇见了郎。日神之光，灼我心肠，猎狼台边旁，姑娘爱上了郎。日神之光，照我额黄，丝昼花根底，郎娶回了姑娘。”
随着歌声飘飞，幻境开始大震，苍驳当下收剑，敛去眸间杀意，嫁根连枝术致其耗损不少精力，稍稍驱剑定身便感乏累，吐息急而不畅，能稳住脚跟不倒已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