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安扬了扬手,底下的人已心领神会,几个大汉腰挂长刀,把沈煜打横举起,不容他挣脱,把人绑在了刑板上。
这张板子浸满了血水,经年的污垢洗刷不清,沈煜仰面躺着,这个视角正好,伏龙门的匾额就在他正前方,不偏不倚地挂着。
这张匾额是沈煜入宫后的第三年换的,那年他十五岁,年初安葬了师父,开春就被圣上选在身侧侍奉笔墨。
他那一手好字甚得圣心,遂接了给宫门匾额描字上漆的差事,“伏龙门”三个字出自他手,那么多匾额里,他唯独把这块亲手悬挂上宫墙。
刽子手一粗暴地抓住他的头,仰面灌下烈酒,辛辣入喉,呛进口鼻。
“喝了酒,好上路!”
磨刀声响起,声声刺耳,让人背脊生寒。
百官平日自持稳重,眼下也不由得踮起脚,想瞧个究竟。百姓们挤在围栏前,互不相让,生怕错过这样的大场面。
“呸!早该死了!无恶不作的阉狗!”
“他死了,咱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的咒骂不绝于耳,白芷藏在街角,兀自苦笑。沈煜是把利刃,正是因为忌惮他,靖国公才不敢生事,若无沈煜,只怕朝堂早闹翻了天。
若真有那么一日,百姓们会怀念沈煜吗?
满福把缰绳与包袱交到白芷手上,狠磕了九个响头,哭得一塌糊涂:“干娘,我给干爹也只磕三个头,今儿给您磕九个!儿子会带着兄弟们埋伏好,您大胆往前去,别怕身后!”
白芷翻身上马,擦干泪痕,眸光坚毅有光,道:“我去接他回来!”
酒淬湿了刀刃,锋芒迎着日头,明晃晃的。
言怀青瞧着分外焦急,他已让李镇按字条所说,把动刑之日拖到廿十三,原以为沈煜是有法子脱身,可他怎么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
言怀青冒着被圣上迁怒的风险,硬着头皮上前道:“圣上,沈煜如何成了李贼旧人?臣并非疑心,只是奇怪他这年岁尚轻,十二年前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别是弄错了吧?”
他也不知自己能拖延几时,只盼着沈煜有何打算,尽快使出来。
“怀青兄是质疑圣裁?也不怪你,你久在边关,对京都的事自然知之甚少。圣上已有意让你回京养老,西北的军务嘛……”楼淮安再佯装关切,也难掩语气中的得意,“我自会挑选合适的人去接替。”
果然,沈煜将死,楼淮安才露出野心,言怀青轻蔑一笑,驳道:“臣还不老,还能为圣上戍守边关!”
圣上无心听他们聒噪,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动手!”
话音未落,就见一匹快马从长街尽头疾奔而来,上面坐着一个身姿绰约的姑娘,她抬手扬鞭,如入无人之境。
“马上何人!不得擅闯刑场!”
京都卫的阻拦被她抛之脑后,官兵未及抽刀,便被两侧街坊射出的暗箭击中,应声倒地。
人潮涌动,闪出一条笔直通路,白芷未有半丝松懈,也未有半丝退却,赶赴沈煜近旁。
沈煜瞳仁撼动,她迎着光而来,周身熠熠生辉,美若仙子——她竟没走?
她矫捷地操纵着缰绳,毫不畏惧扑倒身侧的刽子手,马身高立,蹄子狠狠见他,纵使再结实的身板,此刻也倒地不起,白芷这才翻身下马,为他解开绳索,道:“沈煜,我入宫时,是你救的我。如今,换我来救你。”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心疼道:“为了我,值得吗?”
白芷荡起一抹微笑:“我成全了你的选择,你也得成全我的……我想让你活着。”
风冻僵了他的唇瓣,沈煜难得有一丝支吾。白芷脱去大氅,披在他肩头,露出那身素白色的衣衫,衬得她凝脂般的面容更是无瑕。
她只转身面向伏龙门。方才她一路势头迅猛,城楼上的众人凝眸半晌,才有人惊呼道:“这不是容妃娘娘吗!圣上好端端在这,她怎能身着孝服!”
“胡说!她不是早死了吗!”
众人露出见鬼般的神情,半晌,才确信这当真是活生ʟᴇxɪ生的容妃。
楼淮安犹记得那片焦灰中,有一枚靖国公府的玉牌分外显眼,若非引得圣上猜忌,让他分心,白芷早已是刀下鬼。他眸光凛冽,先发制人:“容妃竟是诈死!圣上龙体康健,你披麻戴孝安的什么心!看来,你与沈煜有私情是真的!来人,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你不配同我说话!你这个通敌的逆贼!是你派人假冒李家旧部行刺作乱,十二年前,你勾结多罗人害死萧慎、萧怜两皇子,害死镇国公!沈煜撞破你的诡计,被你陷害至此,靖国公,你的罪证罄竹难书,我已亲手书写,散在城内各处,这么多人,你杀得光吗?!”
司礼监卫们藏在高处,分撒着纸张,纷扬如雪,每一个字都是白芷亲笔所书。识字的读之色变,再讲给不识字的人,口口相传,纸张的分量会越积越重,最终不可忽视。
这么多人,他杀不完的。
白芷猜不准圣上的心意,若冒然说出沈煜的身世,不知又会掀起什么乱子,是以她字字句句都避开了李家,专挑圣上的心窝子戳。
没有什么比自身安危,和儿子的死更能打动那颗冰冷的心。
“疯妇!休得胡言!”圣上怒目圆睁,面色因情急而赤红,一条条青筋赫然暴起,无不彰显着他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