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当年,是要笼络罗氏一族的势力,尤其是罗故生那一支。拿下了他,便相当于有了西南镇军的全力支持,稳固皇位便是轻而易举之事。
是故罗故生的小女儿,也是罗家一门当中年岁最小的嫡女,便一路青云直上成了他的贵妃,宠冠六宫。
他与她在新岁之夜中恩爱缠绵,同去瑶台赏人间烟火。他从锦盒之中拿出早已备好的簪钗,将其没入她的发间,配上她的一颦一笑,在烟火隆隆声中,或比倾城绝恋。
他沉醉在一方温柔乡中情不自已,可谁料再一转身,便是一道泼天的寒凉从头至尾,令他不由定在了原地。
是娜尔罕。
她明明卧病在床,缘何今夜竟会下榻,还独自一人上到了高墙之上。她望着他的神色复杂难言,似有不解,又有不肯置信,还有难以掩去的伤痛。
可最终,莫过于心死。
她与他四目相对,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却是她。
建元帝阖上双目,脑海中她对他最后的那一方笑意在虚空的幻境里无限放大。她朝他堪堪行了一礼,却在他上前欲扶起她时,不动声色向后退去。
“你……怎么想起出来走走了?”
仔细瞧,她今夜的脸上好似还上了薄薄一层脂粉,虽仍是盖不去长久抱恙来的憔悴,但总归是要比先前看上去有气色了不少。
她撑起笑意,望向他身后的盏盏烟火,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了无尽的轰鸣声中,又沿着高墙上的凛冽寒风刮进他的耳中。
“我只是看着这烟火,觉着有些像大漠里的天宝花。”
“无意扰了陛下兴致,我这便回去了,望陛下恕罪。”
“瑶台无人,只不过是风大,你将衣裳拢紧些,莫要受了凉,便在此看上一会儿也无妨。”他想要伸手替她整一整衣襟,却想到她方才的避让,不由将本已伸出的指尖复又匿欲袖中。
“谢过陛下,不必了。”
她的黑发与长睫沾上了丝丝才下起的薄雪,她抬起眼帘,雾灰色的眸子映照着烟火与夜色,在岁月不堪相抵的时间中,仍旧美得惊心动魄。
“仔细一瞧,其实也并未很像,看过了一眼便已足够。”
“如今,我有些想回去了。”
那便是他与她的最后一面。
再相见,倒成了他一身缟素立于灵位之前,而她却永久阖上双眸,躺在了一方小小的漆黑棺椁之中,与他来生也不复相见。
怎会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浑浑噩噩,连一滴泪都未曾为她落下过。众人都道他与她那表面的夫妻恩义算是做尽,如今再也不必因这两国维系,去结那他不愿的姻亲。
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陛下?”
轻声的低语将他从沉睡的记忆之中唤醒。建元帝重新睁开双眸向下看去,只见罗皇后仰着头,神色凌凌地望着自己。
他果然记起来了。
下一刻,她便能感受到他的指尖按抚着她发间的玉簪,而后沉声问道:“今日缘何想起戴这只簪子?”
“这簪子是陛下送与臣妾的,臣妾每回见陛下都是戴着的,不过陛下忘了。”
“是吗。”
建元帝转而以手勾起她的下巴,逼近她的脸,端详打量:“朕自认为这些年来,不曾对你有过亏待。”
“你若是想在朕这里打感情牌,抑或是拿她来激朕,实属是徒劳无益。”
“你不配跟朕提她。”
她不配?
罗皇后的脸被他用力撇下,她吃痛地咬着唇,心中愤恨。
论究其是谁,论穷凶极恶,他才是那个不配去提的人!
“陛下,今日膳房的养生汤送过来了。”李旭昌尖细的声线自帘外传来,也让建元帝的脸上现出了些不大一样的神色。
“呈进来。”
罗皇后如是在殿中跪着,已顾不上双膝被硌的生冷与疼痛,只暗暗盯着他端起那方瓷盏,用玉勺舀着里面看不清何物的黑沉沉的养生膏品,再一口一口吃入腹中。
再多吃点吧,吃得再干净些。
罗皇后的指尖掐着衣摆,揪出一道道划伤的痕迹。她的眸色巧妙地被掩在了一室香火之中,也无法令人窥见其中所含的重重诡谲。
建元帝饮完了盅汤,背过身子,甩了甩衣袖,复又有重新回到桌案之后。
“朕乏了,皇后便退下吧。”
……
如召令所言,罗故生接旨后也的的确确是快马加鞭,一路绕至淮水北上,终在两日期限之内赶到了上京城。
时隔多年,他再次打马游过长街宽巷时,已然再也辨不清楚都是从前的哪些地方。眼下境况紧急,他也再没了年轻时的那番从容不迫的心气,只扬鞭朝着皇城那道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门内冲去。
金銮殿前。
罗故生看着建元帝大言炎炎坐于上首的模样,心下不禁慨叹:
许是这帝王之位磋磨人心,他足足比这位帝王要大上个两轮的年纪,可如今许久未见之后,乍一会面,竟觉他眉发花白,看起来老态沉沉,似要与他一般年岁。
“国丈,许久未劳你入京,身体可还康健?”
他连忙躬身叩首:“回陛下的话,老臣一切安好。”
“那朕就放心了。”建元帝盯着一旁结起了炉灰的香火,嘴唇牵扯出生硬的笑意,“此番朕召你入京,你当也知晓是何缘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