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北疆多年,如今的漠北十三州如乱锅杂炖,汇集了北域至少五个族群,文字早已在北狄遗留下的文明中多加改动,潜移默化之间形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内容。
八年,他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去习得这异疆语言,但不过是不愿罢了。
如今兰若只能同他以胡语相言,倒是麻烦了许多,只能以摇头点头确定是或非,再或者是加之相比划,实为困难。
眼下他想要弄清方才她所应答的那一句,她一直守在此地,也就是说那场巨大的变故之中,她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也是唯一留存在胤朝深宫之中的北狄遗子。
从母后薨逝那时,所有的宫婢都殉了葬,埋入了胤都皇陵。他犹记得兰若似乎也哭得肝肠寸断,被赐了一盅鸩酒,殉主随母后一并去了。
那时他尚年少,也以为此事不过如此了定,却没成想时隔多年,竟还能再遇故人,再在兰若姑姑的身上找到几分母后的影子。
而兰若又何尝不是。
她望着那还凝着公主神韵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如若是公主还尚在人世,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骨肉长成翩翩玉人,该是何种令人艳羡的光景。
可她不能。
“姑姑,这些年你是如何匿于殿中的,又可有旁人与你来往?”
她答不了前头的话,只能依照着后头的半句摇了摇头,也算是交代了个答案。
那她是如何在这宫中存活下来的。
兰若若是也能料想到谢今朝心中有何疑问,闻言只无声苦笑,低垂下了头。
要问她这八年间是如何过的,那便万万离不开一个字——
偷。
那些饭食她讨不到,只能晚间去膳房将余下的给扒出来,盛进捡来的旧碗中,再带回凤栖宫中狼吞虎咽地吃下。
她在那杯毒酒的侵害下早已丧失了嗅觉与味觉,闻不到也尝不到,所谓残羹冷炙与她而言,不就是冷了的隔夜饭罢了。盛夏时节的晚间,那些导入泔水桶中的菜肴已然发了馊,可她依旧是照例吃了进去,不过是常年如此累积了肠胃处的病症,但奈何她一日只吃一顿饭,也尚且能吊着一口气。
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了。
只要还有命活着就行了。
知晓她无法用汉话应答,谢今朝便换了一种方式盘问,不言其他,只问是否。
“姑姑那时并未出宫,而是选择了一直在废殿当中受苦,是为了母后?”
兰若点了头。
“姑姑不愿离去,也无法带走母后的仙体与灵位,故而才弥留在皇城之中隐匿自己,只为在此地守着母后,守着凤栖宫?”
兰若闻即,神色有些迟疑。
她旋即便肯定颔首,但随后又垂下眼眸,依言摇着头。
不是。
谢今朝眸光微颤,喉头不住滚动,复而向前进了一步,“是还有别的隐情?”
兰若连连点着下巴,口中也支吾出声,心中有万千言语可讲,可奈何眼前的小殿下不懂胡语,说出口也是无用功。她左右急不得,小臂就着她的言语比划,可半晌过去,这对话也依旧毫无进展。
兰若姑姑沉下肩,似泄气一般垂丧着头,只露出被水洗得发白的靛蓝头巾在谢今朝的视线之内。
她说不了,那便换他来说。
谢今朝理了一番思绪,沉声道:“那所谓隐情,是与母后的薨逝有关么?”
在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他遂阖眼,哑声问询:“孤所得知的关于母后的事,是当年外祖一族覆灭后,母后锐挫望绝,过悲至郁郁而终。”
“但孤知晓在此前,她与父皇二人已有了隔阂。也兴许是从前孤太过年少,眼里看到的美满算不上美满,许是一场戏,由他们演给所有人看。”
“姑姑说是吗?”
是,亦不全是。
兰若回眸看向身后的床榻,从前公主在梦醒时分洇入锦被中的泪,和抱着自己的腰际失声痛哭的一幕幕都还在脑中分外分明。
那些情与爱,从眼中是能看得到的。爱的时候眼里的所有浓情蜜意都是真的,而不爱的时候,弃如敝履也如是弃了。
人人都不纯粹,皇帝更是。
即便在自己的妻子面前,也仍旧端着一副面具,也同样令人看不清心迹,那些宠爱真假参半,谁也说不上到底存了几分真心实意。
邯勒王妃,也是公主的母亲,也曾在公主未出嫁胤朝之时,将二人拉至帐中这般慨叹过。都说入了宫门,糊涂的时日要多上许多,反而越是清醒较真的人,越会落不着一丝好处。
可公主偏偏又生得热烈单纯,不是这般能同人掩掩藏藏的性子,只可惜,出了那片大漠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宠她护她,给她自在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往后将要承社稷江山的小殿下,心中苦涩更甚。
他也没有自在可言。
他也会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刻薄又自私吗?
他也会对那个嫁他为妻的姑娘,像如今的皇帝对她的娜尔罕公主一样吗?
环环相扣的枷锁,将每个身在宫中的人箍进如火海噬人的圈套,熟练到谁都脱身不能。
多残忍。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了兰若姑姑和从前的小殿下见面了。旧人相看,心思百转千回有好多话要讲。但是人情太主观,往往比什么都复杂矛盾,我想写的人物也同样如此。把人物心理上的为难与挣扎全数描写出来,以我目前的笔力还做不到很完美,所以在最终的真相出现之前,如果大家看到了文中的人物有什么令人疑惑的或者是很莫名的想法,也请耐心地等待我一下吧~笔力不够,但是会尽力写好的,所有的困惑和悬念,都会在最后解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