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什么真龙天子,什么皇亲贵胄,没了良心天理的约束,做起事来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与市井之人有什么分别?
可平日软惯了的人,忽然间硬气起来,一句话问得掷地有声,便足以令人震惊了。
太子理亏在先,这番丑事又是被自己的血缘之亲撞见,不由得不令他羞愧。
在色厉内荏之人身上,这份羞愧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恼羞成怒,于是他恨恨地骂了一声“滚开”,而后狠狠摔了车帘,一下子隔绝了九公主锋利的目光。
车夫会意,连滚带爬上了车,赶着马车一溜烟跑了,在秋日的晴燥空气里平白激起呛人的烟尘。
九公主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仿佛都泄了气一般,连扶带抱地将冰绡带上了自己的小轿。
冰绡后知后觉地开始哭泣。
她紧紧搂着九公主的腰不肯放手,整个人哭得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眼泪已经干涸、却仍然抽搐着哽咽。
九公主虽然年长冰绡几岁,可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状。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冰绡,只能任她抱着,一手轻轻理着她散乱的头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这对名义上是姑嫂,实则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在此刻仿佛忽然变得亲密无间。
冰绡从没有一刻像这样眷恋女孩子身上温柔干净的气息。
这气息令她安心,令她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九公主想掏出帕子帮冰绡擦眼泪,可是冰绡抱得太紧,她掏不出来,只好用袖子擦。
拨开凌乱的额发,九公主清清楚楚地看到冰绡红肿的脸颊。
嘴角的血本来已经凝住了,因为失声嚎啕又裂开了,渗出新的鲜血,殷红刺目。
九公主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将冰绡的头搂在自己小小的怀里,下巴紧贴着的她额头,与她一起抽泣。
“对不住你……我、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幸好你来了……呜呜呜……”
冰绡在明意怀中安心地哭泣着,渐渐昏沉睡去。
睡梦中,她恍惚听见落轿声,马喷响鼻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好像是哥哥的声音,他说“……今日多谢你。”
又好像是七哥的声音,他说“我来”。
等到冰绡费力地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阮七的怀中,马车里还有青时和檀琢。
看见亲人熟悉的面孔,冰绡又忍不住地委屈了。
不用他们问,她便开始抽抽哒哒地说起了前因后果,从接到帖子开始,到司徒静、太子、庆郡王、平兰、平蕙以及九公主明意,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都口齿清晰地一一讲了出来。
后来说到在马车里,被太子意图强迫,她浑然忘了车里还有个檀琢,只当是在两个哥哥面前,没有什么不能讲的。
她又说到情急之下她想要咬舌自尽,便感觉腰上一紧,抬头就看到七哥的眼睛红了,额上尽是青筋。
她方才想起来,对着阮七歉然道,“对不住七哥,我把你送我的簪子弄丢了。”
阮七的一颗心都要碎了。
他有浑身的力气却无处使,满腔怒火熊熊燃烧着,又一点一点被她的泪浇灭,化成满腔满腹的酸涩,哽咽了他的喉咙。
他拼了命压抑着,然后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摇头说“不妨事,明日我再给你寻一个。”
青时的眼睛也红了。
京城数月,假作纨绔,周旋于浪荡子之中,无一日不做小伏低,无一日不忍气吞声。
今时今日,父帅尚有兵权在握,太子就敢如此对待冰绡,做出这样禽兽不如之事;他年他月,待皇帝将阮家兵权温水煮青蛙般消解,届时太子登基,还有阮家的活路么?
有些路,纵然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或可博得一线生机。若听之任之,只能坐以待毙。
那颗蛰伏在内心深处多时的种子,在与忠义节烈做出殊死搏斗后,终于在冰绡的泪水中,哗地破土而出了。
用力握住冰绡的小手,青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檀琢冷眼在旁看着,心中滋味复杂。
太子此举无异于将阮家进一步地推开,而阮家与朝廷离的越远,就与云州离得越近。
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至少应该在心中暗暗地幸灾乐祸。
可当冰绡如此狼狈地撞入他眼中时,他心中的滋味却并不好受。
那样一个眼睛黑亮、惯会胡说八道的小姑娘,活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忽然就神色黯淡奄奄一息了。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檀琼。
小时候的檀琼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喜欢整日缠着他玩。
他被缠烦了,虎着脸吓唬她,她就会气得哇哇大哭,就像冰绡从前那样,哭得理直气壮,哭到鼻尖通红。
她也很好哄,只要他随便从外边带什么新鲜的小玩意给她,她就会破涕为笑,咧开小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后来……后来父王娶了庆裕帝的妹妹、北辰大长公主明婉,封为正妃,宠爱异常。
母妃含恨而终。
自己一夜间转了性子,整日里往外面跑,谋权财,谋兵马,谋社稷。
檀琼整日留在府中,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自己一次。慢慢地,兄妹两个就生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