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的家庭聚餐,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加上穆嘉翊这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坐在一张冷冰冰、长达八米的餐桌上吃饭。
与外面车水马龙的繁华热闹相比, 空旷的餐厅内一片死寂, 在这样沉闷无言的空间内,连餐具相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突兀。
他一个人住的时候, 家里没请保姆,只有偶尔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嬢嬢。
这一家子人回来, 吃饭的时候边上都要里里外外围上四五个人, 穆嘉翊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地格外烦躁。
他弟弟叫穆嘉秉, 五岁,已经能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学会了不哭、不闹、不吵。
压抑着属于孩童最原始的天性, 就这么傻傻地睁着双黑咕隆咚的大眼睛, 安静地盯着自己的餐盘。
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夹掉了一块牛排肉, 男孩脸上终于染上了点惶恐紧张的神态,小心翼翼地抬脸,正好撞到穆嘉翊的目光。
穆嘉秉手一抖,稚嫩的声音机械着重复,“哥哥好——”
这是穆嘉翊今天晚上第五次听到这句话。
想必是某位虚伪的继母在来之前耳提命面地告诉自己亲儿子,过来之后一定要学会叫人,不要像那个没礼貌的哥哥一样,也不要让别人抓住话柄。
穆嘉翊戏谑地扯了扯嘴角,在沉寂的环境中突兀地嗤了两声,看把孩子给逼的。
他已经习惯在这种极端烦躁的场合里苦中作乐地寻找一些噱头,压着内心的不耐烦,在饭桌上掏出手机。
他微信的联系人很多,聊天框却寥寥无几。
和时忧的则是最显眼的那个。
备注还是那个,被女孩亲手打下的,“AAA坐旁边的,话少人好,多相处”。
他盯着屏幕上“中秋快乐”四个字出神,反复点开输入法键盘。
内心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倾诉欲,穆嘉翊头一回想主动找她说点什么,偏偏又没有任何理由开口。
那道浓黑的断眉慢慢拧起来,穆嘉翊随意地坐着,模样显然已经让对面的穆梁斌格外不悦。
“你弟刚和你打招呼呢,听没听着?”
在帝都工作久了,他口里的川渝口音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反而同京城人一样字正腔圆。
穆嘉秉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但还没有理解得透彻,以为是自己做错了,傻傻地又重复一遍,“哥哥好——”
小男孩的奶音变得比刚刚更为急切。
“……”
“听到了。”穆嘉翊这才疏疏回过去一个眼神,轻哂开口,“这是第六遍。”
“好个屁啊。”他轻飘飘地补充。
场上唯一一个女人倏然抬头,脂粉涂抹的脸上从里到外都给人一种很假的感觉。
“嘉翊,你……”沈霞芬欲言又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此话一出,惹得坐在主座上的男人沉了声气,表示这他的不满。
“我看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真是反了天了!”
是么。
被怒声呵斥的穆嘉翊反倒扬了扬眉梢,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的夫妇。
中年男人严苛自律,保持良好的体态不至于发福,被染的乌黑发亮的头发看不到一根少白头的影子,肃穆板正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他身边的女人,全身上下被奢侈品装点堆砌,身上脂粉味和香精味浓重,虚假又刻意。
“穆嘉翊,这高高兴兴过节的日子,全家人都特意回来陪你一起。”
穆梁斌绷紧的脸色终于在他油盐不进的儿子面前出现一丝裂缝,“你不要给老子在这里甩脸色,在你弟弟面前也好好说话!”
“你们要是真想让我过这个节,在北京待着自个儿庆祝不行?”穆嘉翊轻呵一声,什么叫做特意回来陪他,“当我很想见到你们?”
又说:“能不能别冠冕堂皇找一个利我的理由?”
冷白的灯光照亮没有半点人情味的餐厅,也把穆嘉翊的侧颜勾勒得如刀削般锐利。
他收起手机起身,大剌剌地推开椅子,刺耳的声音过后,少年不打一声招呼作势离开。
他身后的穆梁斌也猛然起身,怒道,“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了?!”
沈霞芬目光在父子之间扫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始惺惺作态地惆怅,“嘉翊,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我知道你还因为当年的事记恨我和你弟,是我们让你爸对你动了手,这点是妈妈的错。当时看你把嘉秉推下楼梯,我这个亲妈怎么可能不着急,难免说得严重了……”
穆嘉翊的脚步突然顿住,停下转回身。
这样剑张弩拔的气氛下,穆嘉秉已经吓得放下了筷子,听到自己的名字,又再次撞向哥哥淡漠的目光,他哆哆嗦嗦地再次开口,“哥哥好——”
第七遍。
穆嘉翊眼底划过荒谬,耐心已经告罄,最后一字一顿地警告冷光下虚伪的女人,“我妈早就死了。”
“还有,”临走前,他向丁点大的小男生补充,“——你哥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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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里信号差,穆嘉翊懒懒散散倚在内壁上,金属质感的墙体冷冰冰地映射出他此刻紧锁的眉头,以及写满燥意的冷脸。
下行的途中,电梯门不断开合,他因此见证了楼栋里老年情侣依偎搀扶着下楼赏月、一家三口拎着月饼盒出门探亲以及出口处洋溢着幸福正准备回家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