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火,烧尽了所有苦难,在坊间提起也不过一句轻飘飘的“风云骤变”,对他而言,却是信念崩塌,家宅尽毁。
沈寒山垂着头,小心翼翼捂住口鼻,掖去落地的眼泪。
他不敢让家人看到,也不愿家人担忧。
沈寒山仍在幻想家人团聚的美梦,有朝一日,他们会入梦,夸赞他处事得体,可比肩父亲与阿兄。
沈寒山笑着同牌位道:“爹爹,阿娘。如今寒山已经会写一手好字了,您教的飞白体,寒山一直铭记在心,每每批阅案宗后,笔枯墨尽时便在纸上练飞白书法。您说丝丝露白,方显苍劲浑朴,我自认也习得七八分神韵,若您看到了,入梦夸夸孩儿吧。”
沈寒山年幼时,曾窥见父亲用劈了叉的枯笔练字,他仰慕父亲,心生向往,也要习字。那时,父亲告诉他,这是“飞白体”,讲究枯笔潇洒自如的美态,他信以为真。
后来听母亲说,他才知。
不过是父亲懒得唤人研墨,这才枯笔蘸水在纸上习字。奈何蠢事被小儿子撞破,为保颜面,这才讲了“飞白体”书法的风骨。
也不算骗小孩吧,难得有一丝家宅趣味在。
沈寒山和父亲说完了话,又同母亲说:“阿娘,你记得上次,我同你说的芷芷小娘子吗?我原以为,小娘子都喜些绒花发簪,没人教我如何亲近小娘子,我便想着您从前同父亲相处的模样,如法炮制,岂料我吃了不少闭门羹。倒是上一回前往衢州,儿子欲赌一场,以真心换真心,恰巧入了小娘子心门。虽吃了不少排头与苦头,但小娘子门槛这样高,往后也不至于被人撬了墙角,抛夫弃子。日后,我带她来见你们吧。小娘子英姿飒爽,自有铮铮骨性,和上京的贵女不同,定能讨得您的喜欢。若是不喜,那也没辙了,儿子就这么一个心上人,从一而终。您也盼着我成家立业,早日有子嗣吧?瞧我面子上,莫要欺负她。”
沈寒山想到苏芷,难得抿出一丝笑意。
他给娘亲磕了个头,转而同姐姐叙话:“阿姐,芷芷的性子同你很像,也爱策马狩猎。若你还在世就好了,你们脾气相投,定会相处得很好。届时,满京城都要被你们闹得人仰马翻,保不准还要挨父母亲的骂。倒是我不争气,骑术仍旧不精。”
他没说,是家人分离那日,他受了惊,不敢骑马。
沈寒山记得那一夜,阿姐对他说:“寒山,活下去。这是最后一次,阿姐护你。”
随后,她推他入屋舍,隔门,与沈寒山额心相抵。
阿姐性子豪放,不会说一些绵长絮语,那一日,她居然对他说很多的话:“寒山,阿姐不带你骑马,不是不疼你,而是怕你摔伤了。我往日被阿兄拿年龄压得够呛了,嫌他得很,自是千恩万谢,盼着你来。好不容易有了个弟弟,我不想你有任何差池。”
阿姐说完这句,往头面上披了一层红纱宝相花织金披帛。
风雨潇潇,却熄不灭这一场人为纵的火。
阿姐上马,挽着她最爱的弓,直冲入火光。
披帛迎风而起,像狭长的血泊,自颈上流出。
她故意这样艳丽着装,为沈寒山诱敌,为他拖延时间,争取生机。
沈寒山知道,这一回,阿姐骑着心爱的马儿离去,再也不会回家了。
她总是说要融入江湖,脱离庙堂,现下里,她该如愿了吧?
阿姐……自由了。
沈寒山明白,这不过是宽慰自己的话。
他陷入梦魇,不敢细想那么多残忍的现实。
彼时,他才是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呀!
沈寒山从苦难中抽离,又在脑中临摹阿兄的模样。怎样工笔勾勒,都绘不出阿兄的秀丽风貌。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年长了不少,该更成熟稳重了。
阿姐快意恩仇,不理解阿兄的良苦用心,沈寒山自小多一门心窍,却很懂阿兄。
“阿兄,寒山最对不住的是你。我不该顶你的缺儿,肩负起当家职责。一切事本该由你来挑担,本该护你求生。却因我最小,独得举家宠爱。这些年,寒山不敢有一丝倦怠,唯恐辜负你们的苦心。”
沈寒山时常会想,足智多谋如阿兄,若他来为家人挣一份前程,是否比自己更快捷,更迅猛。
至少,阿兄不会像他一样如履薄冰处事,汲汲营营数十年还不得要领。
只因他是最小的郎君,才保下他的命。
只因家宅和睦、兄友弟恭吗?
沈寒山想不明白,该死的人是不是他。
为何阿兄阿姐们都在前头为他挡刀,为何大家都让他先活下来。
是因他无能吗?
还是大家都宠爱他?
沈寒山不明白,这么多年也想不明白。
如此,他不敢辜负家人。
他这条命是长辈们拼尽全力给的,他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这一生要如何过,这一路要怎样走。他都定了规程,不敢僭越半分。
唯有苏芷,是他命里的变数。
沈寒山本不想近她、用她。他怕伤她、害她。
他满心都是谋略算计,不够坦诚,他配不上她。
沈寒山藏匿真心,逗她、招惹她、撩拨她,若即若离。
那一夜春山花事,他本不该碰她的。
只是月下见美人,寒山敛春愁。风好、景好,心魂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