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尚未回京,汴都尚还一片平静。柏森森建议落薇出门转转,但落薇十分谨慎,总觉得宋澜如今除却在谷游山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之外,很有可能已经派人回了汴都私下搜寻。
三日之后,御驾终于回京。
将将日暮,便有人叩响了她小阁的门扉。
“他回来了。”
叶亭宴手臂上的伤好似不是很重,当时昏迷,只是因为其中有毒——不是剧毒,或许这本就是他的苦肉计,柏森森检查了许多遍,确信无事之后依旧数落了他一大通。
落薇走到门前时,还能听见他絮絮叨叨的抱怨。
她摸着门框上镂刻精美的雕花,忽然有些迟疑。
揭开假面之后是一个混乱的夜晚,混乱夜晚之后是遥遥的消息传递,再见他,总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柏森森推门见她在此,连忙招呼周遭之人一齐逃之夭夭。
这不是他的书房,只是近门处一个暖和的居所,似是因他畏寒,不过秋日,这房中便摆了火龙。
落薇在门前站了许久,听见叶亭宴清润的嗓音。
“门口风凉,进来罢。”
她何必有这样近乡情怯的畏缩,就算别扭,也不该是她一人才是。
落薇关好门,走近了他的榻前。
叶亭宴的右臂被纱布缠了,没有血色,那纱布从手肘缠到手腕,伤该是极长的一道。
她垂着眼睛,刚看向他,对方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在她进门之后,他分明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怎么在她回望之时,会生出逃避的心思?
第78章 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