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问:“你失望了吗?”
落薇抱住他,摇头:“我很高兴,你也不要……一直做英雄。”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同她紧紧拥抱,刚想开口,又忽而在她的裙摆处瞧见了一抹血色。
是谁的血?
叶亭宴忽而回想起了方才常照口中的一句话。
“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
适才他心忧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关键——这场预想中的避退,本应发生在渡口处,她顺着他的布置救下了苏时予,如何能带着这个人蒙混过关,顺利地来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澜在渡口处就截下了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狭窄,遭遇伏兵的话,他们便走不了这么顺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对劲,从她方才开口时,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这个拥抱、这些言语,不是她对他的安慰,而是一种寻求支撑的姿态。
落薇死死地抱着他,良久才低哑地道:“他初来苏府时便寡言少语,纵然后来在科考中一鸣惊人,也不肯领崭露头角的官职。他为人就是如此,从来不肯叫别人觉得他施恩,宁愿被误会也不愿多发一语。”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测我们不睦,从我第一次寻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就该拒绝我的。我不会怪他,宋澜就算猜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独善其身罢了,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叶亭宴道:“可你是他的亲人。”
“是啊,亲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不惜生死地潜在常照身侧,想为我们寻出他的破绽来,他已经……很好了,只差一点点就会成功的,若非常照从前的脸已被毁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声音忽然发紧:“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
“当年在暮春场,他打点上下之后,偏偏情难自抑,与随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那一面十分仓促,他只是想将从前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赠予她。可偏偏就那样不巧,玉秋实在那个时候去寻了随云,发现她不在画堂,他便问了侍卫,挑一辆朴素的马车将她抓了回来,二人从街边穿行,恰好撞见阿霏。”
“随云在阿霏假死之后才想清楚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灭之事,她早存死志。兄长在常照眼皮子底下与她通信时便猜到了她的打算,从一起初,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刑场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没有闻出来,却还是饮了。”
叶亭宴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感觉自己的肩颈处洇湿了一片。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竟然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我。”落薇在他怀中痛哭,“他告诉我,是他们对不起我、对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涤清朝野,重见河清海晏的一日,他们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都会心满意足的。”
他们在甲板上坐了许久,直至一轮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个人在夜风中说了许多话。
叶亭宴同她讲了自己的羁旅遭逢,他在幽州养好伤后,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顿了江南官场,又顺着江南往更南处去,在路上遭遇过山洪、地动,还见过一次天狗食月……
讲百姓靠天吃饭,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灾逢旱便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吏横行,有人跋涉千里往京都告状,连城门都未能进去。
他拜访了各地诸侯世家,为官吏出主意修堤坝、带着被强占土地的民众去应天府击鼓鸣冤,用了三年时间,深深地投入到这片土地中去。预备回京之前,他终于回了幽州,拜见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得知他没死时哭得涕泗横流,问他为何不早些来见自己。
那时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猜忌和恐惧始终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认真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说她在春祭时与民亲耕,遣燕家出京时亲自在高台上为将士们斟酒,压着宋澜和玉秋实的明争暗斗……他亲历过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读过,有几封还亲自写了批复。
说完这些,又说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见叶家扶灵进京的三位公子,对三公子没有什么印象,倒记得宋瑶风红着脸送了长公子——那位年轻英武的少将军——一枝月季花。
叶亭宴则想起她和他的父母亲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册封时的顶冠,被宋瑶风追着打了一顿;大哥从边疆上表贺太子受册,随信捎来他幼时最爱吃的鲜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飘零,一半凋谢。
落薇见他伤神,抬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月。
从前的许多个夜晚,她仰头看月,都不曾想过还有与他“天涯共此时”的一刻。
同样一轮月下,宋澜提着手中染血的剑,颓然跪在乾方殿中,抬头去看那尊被他摆在殿檐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脚边内侍的尸体,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
成慧太后站在他的身后,眼见伺候自己多年的内侍被杀,面上却毫无动容,只是念了一句佛。此时,她再不见从前的疯癫之色,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子澜,吾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