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驰马到厄真的刑狱去接叶坤,厄真部有意拉拢叶坤这位北境闻名的少将军,虽对他用了重刑,却不曾伤及根本。
宋泠在朔漠的烈日之下,终于看清了这张属于叶坤的面庞。
没有受伤、不曾易容,虽有血污,但剑眉星目,自是一番少年意气。
与他同来的叶氏众将纷纷含泪呼道:“少将军!”
“长公子!”
叶坤置若罔闻,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宋泠面前,跪倒下去:“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安康。”
他声音沙哑,说话间还有血沫从唇角溢出。
宋泠蹲下身来,扶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臂膀。
叶坤被乌莽捉去的这些时日,任凭酷刑加身,都不曾惧怕过。他唯一惧怕的,便是那句“他们早已为你定了叛国罪名,纵然你此时归去,得的也是众人唾骂”。
如今,他甫出刑狱,全然不知平城境况,但见到这位比他还年幼几岁的皇太子,他忽觉泪湿眼眶,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臣……不曾叛国!”
“殿下,臣,不曾叛国!”
“本宫知道,”他听见储君颤声回答,“你当然不会。”
“你是北境、是大胤的英雄。”
03·隔江人在雨声中
边疆一切事宜解决得圆满,安顿好叶氏兵将后,宋泠马不停蹄地归京,尚未到达,便见城门之上有熟悉身影远远地冲他挥手:“太子哥哥——”
“薇薇!”
他下马奔去,见到落薇,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十二岁的少女早已不似从前一般对他的接触毫无知觉,于是他眼瞧着她微红了脸,却气鼓鼓地问:“你怎么比约好的日子晚归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日日到这里等你,可辛苦啦。”
他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进城:“你傻不傻,何必日日都来,我回来后自然会去瞧你的。”
落薇道:“我还不是想——”
她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只上下打量他,评价道:“怎么边境的太阳都晒不黑你,真是偏心。”
宋泠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便没有追问,他笑着揉了揉落薇的头发,她却侧头避开:“别动,梳了好久的,揉乱了怎么办。”
原来她此时还是这样生动的模样。
宋泠望着她喋喋不休的侧脸,忽然想起了轿辇上那个冷冰冰的皇后。
春花开得如此烂漫,她于明暗交界之地与他错身而过,端庄守礼、淡漠平静。
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便将人往身边揽了一揽,犹豫片刻,还是道:“薇薇,你随我进宫罢。”
“好啊,不过天将日暮,我本想着明日再进宫给陛下娘娘问安的,”落薇一口应下,见他面色凝重,不免肃然了几分,“可是有事?”
宋泠轻轻点了点头。
……
二人一同进宫,尚未来到干方殿,便遇见了等候在道边的宋澜。
落薇先瞧见了他,蹦起来挥了挥手,高兴地问:“子澜,你怎么在这里?”
宋澜笑着答道:“听闻皇兄归来,想见你们一面。阿姐竟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宫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泠,不料这一眼,却吓得他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他无比确信,方才宋泠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没有遮掩住的杀意。
他的杀意缘何而来,难道是知晓了当初自己利用彦雨将落薇引入兰薰苑之事?但宋泠向来仁善,就算知晓,怎么会因这种事情起杀心?
宋澜手指微抖,大着胆子又看了一眼,却发现那杀意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痛心的复杂眼神。
瞧见宋澜的一刹那,宋泠几乎被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勾出沉睡的心魔。宋澜抬眼看过来,童稚的面孔之后凭空幻化出了一张扭曲的笑脸,长大后的少年天子指着天空,温声细语地道:“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以后便再也瞧不到了。”
幻境倏然消散,宋泠不自觉按着剑的手松了一松,他重新看向这张脸,他死前的言语犹在耳边——我等了你们许久,等了一年、两年,每一年生辰,我都在祈祷。
天生万物以孤我,我什么都不如你,谁甘心为英雄做捧剑的影子?
他不知道如今算不算太晚,可面对宋澜,他想到的竟全是那些歇斯底里的言语,伴随言语的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疑问,他如今无辜不无辜?倘若他还不是后来那个人,是否也有重来的机会?
“子澜,”良久,宋泠才道,“你随我一同去给娘娘请安罢。”
宋澜绞着衣摆,愣了一愣,小声回答道:“可娘娘……怕是不愿意见到我。”
他母亲担着与皇后飘渺的杀子之仇,他幼时无人收养,也正因此事。为怕冲撞皇后,今日之前,宋澜一步都没有踏进过琼华殿,连有皇后在的宫宴都全数避开。
“无妨,”宋泠却执着地道,“来罢。”
落薇亦道:“娘娘不会怪你的。”
宋澜穿过琼华殿凋零的海棠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殿中,他还没有看清病榻上皇后的面孔,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恭敬道:“臣请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咳嗽了一声,问道:“薇薇,这是……”
落薇凑近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澜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皇后温言道:“我竟是第一次见你,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