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伏下了身躯:“请您……助我。”
悬浮的光球渐渐化形,变成了一个青裳小女娃,她相貌诡艳,靥生两点,头簪红莲,坐卧在业火之中。
业火熊熊,衣袍上的青色如同黏腻的苔,湿哒哒地淌入火焰,焦灼地燃烧。
她是万千界的管理者,大名三千,而灵秀,不过是其中一界的界灵。
涂着丹蔻的手按向了灵秀的眉心,手的主人说:“你帮了我,我自然会助你,但——那些记忆,不可留。”
空气稍稍凝滞,但也不过一会儿,就听到:“那便不留。”
三千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毕竟,没有情,又怎会留恋?
每脱离一次世界,灵秀的情感便随着□□的消亡而被抽取,能记住的,不过是干瘪的记忆,和一张张被时间刻意模糊过的脸。
如此甚好。
指尖随之将记忆纳入,灵息运转,光芒大盛,眼前人从容闭眼,神祇轻声道:“送你,归界。”
天旋地转,时空颠倒错乱,再一睁眼,她回到了药山。
药山常年被云泽笼盖,雾气缭绕,遍地珍药,山窝窝里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杏林,一只懵懂了万年的灵,以及——一个世上最好的姑娘。
姑娘住在被杏林拥簇的木屋里,脾气好,医术了得,眉眼时常挂着笑。山下的老人亲昵地叫她:风姑娘。
某天她出门采药,一不小心,把山里的灵给采了。
那只笨灵睡得沉,那个姑娘花了眼,直到炉灶里的火升腾起来,水沸了,烫醒了,它才后知后觉。
它气得震破了姑娘传家的药罐,坏了她准备个把月的药汤,可是没手也没脚,敌不过她的两根手指,最后蔫嗒嗒,湿漉漉地被扔在了白果堆里。
它看着她挽起袖子清理灶台,看着锋利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指,然后看不过去,默默上前,替她疗愈了伤。
它被赖上了,甩也甩不掉,甩不掉她,那就跟着她,吵着她,烦死她。
它跟着她学会了说话,它被她取了一个名字,它在潜移默化中,成了她的私有物。
它竟然感到安心而踏实。
即将化形之际,它变回真身依偎在她枕旁,它小心地将犄角缩小,试探地问她喜好,变成——另一个姑娘。
可原来,她并不喜欢姑娘。
她后来捡回一个男人,她跟着男人走了,她把它困在了药山,决绝地抛下它。
它生来只知救人,不知如何留人,恍然时,只来得及抓住她发尾杏黄的丝绦。
那丝绦的颜色极淡极浅,接近白色,就像她的腕上白雪。
她终是留了个念想,回了个头,说:“等我。”
那为什么不带上它?
它质问的话只来得及窜到喉头,便被她亲手设置的屏障扼住了。它张皇地睁着眼,疯了般敲打着屏障,可她再也没回头。
药山很冷,它原是不怕冷的,可等她的那几年却觉得——冷得要命。山下的人受不了寒气,通通搬走了,卖糖葫芦的,卖桂花糕的,卖臊子面的……都走了。
它听到远方飞雁传来消息,它们说,往东飞两千里,有一处王城,王城里新来了位国师,姓风,名戚。
风戚——
它终于等到了,等到了一具奄奄一息的尸体,尸体上刀刀剑剑都刻着祸国殃民的骂名。
他们咒骂着妖女,她从风姑娘,变成众人口诛笔伐的疯国师。
那些目眦欲裂的人在她身后一个接一个倒下,她踏着尸山血海走来,分明杀气灼人,可当屏障分崩瓦解时,当她的下巴落在它的肩膀时,当沾血的指尖拭去它的泪时——
分明温软亲善,一如初见。
她背着满目疮痍的身体笑着唤它:“秀秀。”
她说:“别哭。”
它没哭,只是眼泪不听话。
雾凇浩荡,百草凋零,天地一白。
山上的银杏只剩下枯瘦的枝干,眼前的白雪死寂地驻留半空。没有风,风也静止了,檐下的铜铃被系着白绳,霜雪压覆,一声不响。
灵秀赤足踏上了雪,推开了木屋的门,门上堆叠的霜打在她的肩头,融进了里襟。
她没理会,径直走到床前。床上紧紧相拥着两人,都是穿着白衣,其中一人白发枯槁,头生鹿角,眉间红痣隐隐约约,淡不可见。
另一人嘴角噙笑,面容安详。
她一靠近,那生着鹿角的人就化成了片片金辉,汇聚在了她的眉心,她眉心的痣越发红。
床上只剩一人了,灵秀握起风戚的手,对着她的眉眼凝视良久,忽然问:“若醒来后你还记得,会否心疼?”
会否后悔?
答案,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她吸了吸鼻子,虔诚又珍重地覆上身下冰凉的唇,双唇相触刹那,门外寒风抽打,铜铃阵阵,停滞经年的飞雪簌簌落下。
星移斗转,时光逆流,药山的皑皑白雪化成春草葱笼,她的身体迅速崩离,四散,床上的人失了踪影,它变成一个泛金的白色光球,窝在枕边。
球很小,小到只有一颗银杏果那么大,小到被称为神医的姑娘,误采了它。
悬崖,在悬崖边!
床上的光球飞快化成一匹带着白色犄角的幼鹿,奔向了崖边。
背着药篓的身影摇摇欲坠,风戚的手小心够着旁边的药草,药草够到了,可是脚踩了个空,失重感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