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笈跨过门槛,好似嫌弃一般看了他一眼,又从他的衣领看到长靴。
既像是探究,又像是怀疑。
褚辛故作不解:“殿下?”
只听云笈命令:“明日你不准穿白色,换个颜色。”
不是怀疑?
就为了这个?
褚辛愣了愣,回答:“好的。”
等云笈走了,他跟在后头,随她上了马车。
什么都没察觉也就罢了,她竟还同他说明日的事。
实在多虑。
明日他绝对不会再见到她。
灯火昏暗,丁耀德带着数个村民跪坐在神龛前。
这几个村民都与丁耀德一样,须发皆白,瘦得皮包骨头,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恨意。
神龛前供奉着色泽明艳的山果、油光润泽的猪肉,香灰每往下落一点,水果和肉类就更灰暗几分。
被郑重供奉的,是一尊石塑神像。
石塑的神明并非一般寺庙道观中供奉的人形,也不属于神明中的任何一个。
那是一条盘踞的蛇。
蛇身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在一起,鳞片雕塑得栩栩如生。
最为诡异的是,连接蛇头的位置分化成九个脖颈,项上人头各有不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蛇身塑像精美无比,做工精巧。
只是每个人头的脖颈处都隐约有破碎的裂痕,有几张脸甚至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和裂痕。
随着贡品的颜色逐渐暗淡,裂痕以肉眼辨不出来的缓慢速度弥合。
丁耀德向神龛郑重一拜:“山神大人,小的昨夜连夜按您的吩咐改了渡厄阵,您可还满意?”
“呵呵……”
蛇神塑像轻笑着,九张脸同时弯起眼眸,抬起嘴角。
那声音也由几道不同的声音拼合而成,似男似女,似老似幼,既妩媚,且沧桑,又悍然。
仅对话一个来回,丁耀德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你做得很好。”九张脸同时舔了舔唇,“今日只要那个死丫头启动阵法,我就能汲取她的力量,重塑身躯,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丁耀德迅速抬头,畏惧被贪婪所取代:“山神大人,那——”
“放心吧,今日云笈一死,金矿也好,钱财也好,该属于你的奖赏一点都不会少,连同这三十六年落下的所有奖励,我都会给你。”蛇神说。
听见“金矿”“钱财”,跪在丁耀德身后的老叟们喜笑颜开,更加用力地向蛇身磕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蛇神喝止道:“好了,时辰也快到了,你们该去干正事了。”
它,亦或是它们眯起眼:“此女诡计多端,不到最后一刻,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们切莫掉以轻心。”
说罢,蛇神塑像的颜色缓慢变淡,最后在神龛中消失不见。
供香还在燃着,神龛前的贡品已经变成一堆灰黑色物体。
丁耀德擦了擦头上的汗,问身后的村民:“那几个人昨晚怎么样?”
一人回答:“我昨晚在她们院子旁边守了一夜,她们一步也没有踏出院门。”
另一人又说:“田垄那边也没有问题,整夜都没有动静。”
丁耀德点头,又回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少年,问:“男的呢?”
村民憨笑道:“村长,那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妖,翻不出什么浪来。”
“半妖?”丁耀德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他也进过城,见过世面。
半妖,不就是人和妖生下来的杂种,根本没法修炼,生下来就只有在花街柳巷出卖色相的贱命。
可少年昨日伫立在风雪中,姿态舒展,毫无怯懦。
不,何止毫无怯懦,那张脸,尤其是眼睛,真是刀子似的能剜人。
褚辛瞧着丁耀德时,丁耀德都有瞬间觉得自己被他看破,脸上都要被他的眼神给划拉出血珠子来。
“呵……呵呵。”丁耀德冷笑。
狗随主人,一个杂种到了云笈手下,竟然也晓得如何摆脸色、装高档。
可惜,终究不还是一条狗。
他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皱纹扭曲起来,□□道:“瞧瞧,咱们的六殿下当年表现得多么正气凛然,多么高人一等,到现在,不也同那些贵族小鬼没什么区别。”
马车载着云笈一行人抵达田垄,不少村民知道云笈今日用阵,早早地在田垄附近等待,就连平常很少出门的女人都出来了不少。
“褚辛,你过来。”云笈下了马车,对褚辛招手。
褚辛在田埂上待命,闻声到了她身边。
夏霜和秋蝉都被云笈叫去安置村民,让那些凡人尽量离此处远点。
她们都是修士,这种不需要技巧的活本来应该交给他来做。
“殿下,有何吩咐?”
今早天未亮时下过雪,昨日云笈在此处画下的阵法图样被小雪覆盖,许多纹路都已经看不清晰。
云笈走得离他近了些,手持鹤翎,剑尖指了指阵法边缘。
“一会我在这里用阵,你在这附近看着,不要走出阵法范围。在这里实地用一次阵,学到的比凛实教你一个月的都多。”
云笈没有了平时的讥诮,俯身时剑尖划过雪地,拖出浅浅的痕迹,随手补出被积雪破坏的咒文。
在处理正事时,她会抛弃所有多余的感情,像是一只斩断所有多余的枝条、在风浪中全速前进的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