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宴清霜早已为招魂一事做足了打算,不出盏茶之时便已完成阵法。
数点荧光散而又聚,隐隐绘成人形,又凝为招魂幡上,一枚流华涌动的透明光球。
法阵开启之后,宴清霜却身形一震,蓦地咳出一口血。
雪初凝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背影,在漫无边际的银白里,竟显出几分似是稍纵即逝的脆弱。
她心头发紧,连忙闪身上前,伸出纤细的手紧紧抱住了他。
但她仍不曾说出一句或担忧、或嗔责的话,只是用自己显然娇小于他许多的身子,支撑着他。
无定本也想上前帮忙,谁知却被这猫儿抢了先。
他在一旁见此情状,觉着自己这颗光秃秃的脑袋愈发锃亮,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过去掺和一把,只移开视线,悻悻摸了摸后脑勺。
然宴清霜伤重在前,又为招魂之阵耗竭仅剩的灵力,此刻已几近昏迷。
雪初凝只得牢牢抱着他,才不至令他的身子滑落下去,但如此一来,她也再分不出余力带他回房去。
她睫羽微颤,面上终于有了别的颜色,转头瞪了无定一眼:“还不快来搭把手!”
无定得了话,赶忙笑眯眯地应声:“遵命!”
*
二人将宴清霜安置妥当后,无定替他试了脉。
他的伤势尚在意料之中。
只是硬生生扛下两渡劫的合力一击,半身筋脉皆被震碎。
即便换作无定,也未必能有命活着离开。
好在沈赤亭自负,当时并未出手。宴清霜也正是赌定了这一点,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此举看在雪初凝眼里,无疑是以命作赌。
在他的计划里,但凡有一分偏离了预想,后果便是粉身碎骨,魂归天地。
雪初凝不敢深想,拿着帕子替他拭去唇角和身上的血迹,铜盆里的水换了又换,才终于淡了血色。
寝屋内燃了有助伤势恢复的香,是临走前月浮衣留下的。
收拾好了之后,雪初凝安静坐在床边,垂眸望着昏睡中的那人,冰蓝的眸子里并无太多情绪。
良久,她起身悄然离去。
院庭一侧游廊连通着后山的高崖,那是她旧时常去的地方,若是运气好些,还可见到云海翻涌,云瀑流泻。
到了那时,初升的朝阳在山巅映出环环佛光,连带着心底也随之宁谧。
故而每回心情烦闷之时,她便会只身来此,站在崖边凌寒挺立的孤松下,遥望冻云弥漫,落雪纷飞。
只不过,先前的烦闷皆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或许棘手,但也并非不可为之事,只消多费些功夫罢了。
而这一次,她的心底却深感无力,彷徨与失措。
许是因为脱离了方才的凶险,宴清霜的伤势也已稳定下来,雪初凝原本紧绷的心弦忽而松弛下来。
掩藏于心底的诸般情绪,却好似回弹的弓弦,不止一一浮现,还如反噬一般,割得她头破血流。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回过味来——
她今日,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那个人了。
因着结界的缘故,即便是雪峰高崖,也没有一丝风声。
天地间似乎只余下她剧烈的心跳,以及带着泣音的喘息。
恐惧近乎灭顶,钻入四肢百骸,迫得她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着,腿脚也好似无知觉一般,麻木地打着软。
刻意回避的情绪,一旦到了避无可避之时,带来的冲击总要更凶猛些。
所有压抑的悲戚和不安,倾数兜头而下,像是要将那孤独而单薄的身影吞噬。
雪初凝一下子跪倒在那棵松树前,氤氲水雾模糊了视线。
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紧了膝盖,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却又不愿惊扰了此间先灵,只溢出一丝悲哭,便紧紧咬住下唇,低声抽泣。
雪初凝心里清楚,这一次意外远非宴清霜的终局,他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与仇敌玉石俱焚,只怕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结果。
但仅仅只是一次意外,便足令她心痛欲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未知却既定的将来。
她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若宴清霜当真对她无情,或许更好。
她反倒能更干脆地劝自己放手,也可以更果断地割舍这段延续了三百年的感情。
可偏偏,他实在太好了,穷尽碧落与黄泉,也再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即便是临到末路,竟也仍在为她着想。
否则,他也不必为了保全她,而只身赴那龙潭虎穴。
也不必大事未成,却受此重伤。
更何况,抛却情爱不提,浮玉宫未曾毁于当年那场对妖族的声讨之中,亦是因为有他和琉璃净世的维护。
故而雪初凝不愿袖手旁观,更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她想,她并非是怕与他一别两宽。
她最怕的,是宴清霜身死魂散,天地间不复存在。
抽泣声渐止,雪初凝暗自下了决定。
她抬起头来,余光却瞥见递在眼前的一方锦帕。
见她不动,那方锦帕又往近处递了递。
“不必跟我客气,快擦擦罢,这天寒地冻的,小心待会儿脸蛋儿上结冰。”
无定不知何时出现在此,雪初凝被他瞧见自己偷着哭鼻子的模样,倒也并无窘迫之色,反而心安理得似的一把抽来那帕子,展开覆在通红的眼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