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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叶叙川回来得格外早。
人已至垂花门,侍女小声提醒烟年:“烟娘子,大人回来了。”
烟年正替乌都古上疗伤药膏,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随口道:“打出去。”
再给侍女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把叶叙川打出门去,只得默默地卷起孟宗竹细帘子,退至一旁。
只听得一串焦躁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入户的珠帘刷拉一响,一道人影闯入了内室。
他一贯爱洁,这回却连外裳都未除,手都未净,便匆匆赶来了寝居的屋子。
室内昏暗,焚烧着安神的檀香,绵长的烟丝一缕缕飘散在玉枕纱橱之间,他的折背椅上坐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正侍弄一只样貌古怪的鸟儿。
女人面容憔悴,双目肿如核桃,光亮的长发也干枯了许多,可这邋遢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却比她从前用力打扮时还要动人。
相较于完美的假人,他宁愿看到她刻薄易怒的真实情态。
板正的肩膀缓缓松弛,紧绷的下颌线也渐渐柔和,叶叙川长长出了一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怕推门而入后,会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尸身,怕得要命,批阅文书时,一闭眼就是她心如死灰的模样,这种不安感钻心蚀骨,令他寝食难安,只有亲眼确认她平安无碍后,才能将将把心揣回去。
他疾步走上前。
关切的话语在嘴边绕了个圈子,又被咽下了肚,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在做什么?”
烟年道:“关你何事,滚出去。”
叶叙川提醒她:“这儿是我的屋子。”
烟年利索起身:“那我走。”
“杜烟年!”
刚放松些许,转眼又被她气得肺疼,叶叙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拉了回来。
正准备训斥她一二时,烟年的臀蓦地撞到鹤膝桌角,一声闷响,分外瓷实。
她咬牙忍痛道:“放开我!”
“伤着了吗?”叶叙川一惊,当真松开了她。
方才的怒火烟消云散,竟有几分茫然无措的模样。
“不关你事。”烟年一手拎着乌都古,一手挥开叶叙川,兀自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娘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去。”
叶叙川干脆扛起她,在烟年毫无章法的攻击中,将她运至了床榻上,掀起她留仙裙下摆,检察她膝盖是否受伤。
掀起裙子的一瞬间,他目光一凝,生生顿住。
她太瘦了,脚踝上凸起清晰的骨骼形状,薄薄一层皮肉下布满淤痕,触目惊心。
尤其是脚镣覆盖的部位,最深的一道痕迹已成深紫色,皮下渗出点点血痕。
他如同被烈焰烫了指尖一般,顷刻放开:“不是吩咐了要在脚镣中夹一层布料的么,怎么还伤成这样!”
“叫那匠人过来!”他认定是匠人。
“不关他的事。”
烟年淡淡开口:“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得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自己不觉得无耻吗?布料是我强行扒去的,这些痕迹也都是我自己拿东西砸它的时候留下的,让人家匠人戴这东西做什么?最该像条狗一样被拴起来的,该是阁下才是。”
即使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叶叙川都会为她摘到,可唯有这件事无法商量。
他畏惧她离开,他亦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与之相比,挨两句骂当真不算什么,甚至他内心还有些隐秘的期待,想着能否再听她多骂两句。
他好久未曾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这声音并不算好听,相较于教坊温柔解语的歌女,简直天壤之别,但叶叙川莫名其妙地沉迷其中,心道反正她已如此厌恶自己,那便让她多骂上几句,起码能与她有些交谈,不必只面对她冰冷的背影。
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大约是有些病了。
烟年抚弄着乌都古的尾羽,开口道:“又是哪个畜生剪了乌都古的翅尖毛?”
“是我这个畜生。”叶叙川道。
烟年呵地冷笑一声:“孽畜。”
面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叶叙川竟然莫名气短,言语间流露出几分卑微来。
想他位极人臣,居然在一个女细作面前低声下气,而那女细作还横眉冷对,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可见在情感之中,人世的种种高低规则统统失效,只剩最原始的爱憎。
叶叙川拽了烟年衣袖,忍不住解释道:“问了养鹦鹉的僚属,说剪短夜鸮的羽毛无碍,绝不会弄痛它。”
烟年冷冷道:“我能不知道这个?你剪它的翅尖毛,它不会受伤,可是还如何飞翔?好端端的夜鸮成了走地鸡,骂你一声孽畜都是在赏你脸面。”
“不放过我也就罢了,连我的鸟儿都要被你夺走自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刀捅死你!”
她极为平静地说出锥心的话语,嘴里仿佛淬了毒汁。
叶叙川已然麻木。
许是昨夜的她拉高了他承受的极限,听过更加难听的话后,才发现这些不算什么。
他耐心道:“再等它长出来就是了,你的鸟儿也颇为享受,府上喂给它吃的,都是最鲜美的兔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