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拔步床上的响动,屏风外的香榧放下了手中绣活,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子?”
她绕过屏风, 打起帐子, 轻声道:“灶上温着粥, 我给娘子端来。”
“不必了。”烟年淡淡道:“我活在这世上也是在浪费吃食,拿去施给外头的人吧。”
香榧心一颤。
跟着烟年许久,头一回听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 绝望而平静,就好像……她厌恶这人间, 厌恶到一刻都不想多待。
香榧擦了一把眼泪, 低声道:“大人交代了,哪怕是硬灌, 也要把食水灌给娘子。”
烟年短促地冷笑一声。
她这才想起打量周遭的陈设:只见叶叙川的檀木屏风不见踪影,换了一架软木的夜宴图,床帐改作滑不溜手的锦缎,至于床壁、桌沿、椅子等家具, 更是包裹了厚厚一层棉布,再看床边的针线篮子, 她的花剪、玉筷、发簪,都被一一收缴了去。
烟年焉能不明叶叙川用意。
无非是怕她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这儿罢了。
昔日红袖楼中,多得是不愿沦落风尘的清白姑娘,鸨母为了不折损买人的银两,往往严防死守,阻止姑娘们自戕。
细细想来,用的也就是这几样手段:把人关起来,厚棉布包尖角,硬灌食水,老得掉牙。
堂堂一国枢相,用出这种卑劣手段,与青楼老鸨何异?
至少老鸨知晓她在作恶,而叶叙川还妄想同她天长地久。
烟年垂眸一笑道:“他人呢?”
香榧细声回答:“大人在朝会上。”
沉默片刻,香榧眼圈微微一红,哽咽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
“傻孩子。”烟年抬起纤白的手,抚了抚女孩柔软的额发道:“在我们室韦的传说里,万物皆有灵,所以当一个人离开之后,她的灵魂藏在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中,所以,当我想她的时候,她自会以她的方式与我相见。”
小时候随父亲回部族,去萨满巫医家玩耍,满头银辫的老人指着绵延的大鲜卑山,笑眯眯与她道:山灵护佑,让我们年年成为室韦最俊的山鹰。
她缠着巫医为她占卜,巫医拗不过,曾替她卜过一卦。
然而,那回卜完之后,巫医迟迟不愿告诉她结果,只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老浊的目光中满是怜意。
一路荒腔走板跌跌撞撞,与命运抗衡到末路,她终于疲惫到了无力前行之时。
*
散朝之后,府里小厮递来了烟年苏醒的消息,叶叙川立刻撂下了约他议事的同僚,急匆匆地纵马回府,直奔正院而来。
院中比往常多了许多下人,俱神态焦灼,一见叶叙川前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大多数主子都不爱看这种场面,因为下人们集体请罪,多半是遇到了分外难办之事。
而烟年此人的性子,正巧就难办又难搞。
进得院落,一眼就能看到斜倚秋千上的女人,她形销骨立,眉目冲淡,不复昔日艳光,日头透过横斜枝影,照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易碎。
且她目光呆滞,口唇干裂,多半是拒绝了香榧端来的食水。
叶叙川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上前去,半坐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阖在掌中。
烟年漠然看他一眼。
“年年,为何不喝肉粥?”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柔平缓,莫要激怒了她。
烟年依旧是那淡淡的神态,琥珀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连怨恨都欠奉。
“满屋锐器消失不见,尖角硬壁包上布帛,我不用食水的缘由,你难道猜不到么。”
叶叙川眸中浮现悲意。
他自是猜得到的,当初一时激愤算计了她,把她诬为北周的叛徒,让她再也无法踏足家乡土地,又火烧细作营,生生毁掉了她昭雪之机,再后来,又因自己的缘故,烟年未能顺利金盆洗手,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都或多或少归罪于他,行至今日,烟年怕是已恨他入骨,生无可恋。
她向来惜命,即使在绝境之中,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一次,她失去了珍爱的一切,叶叙川从她眼里找不到活下去的欲望,一丁点都没有。
他心头慌乱无法言说,沸腾到身体不自知地颤抖,烟年若是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像个残忍的孩童,用力抓紧他破败露絮的玩具,死死盯着烟年,目光渴求又贪恋,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困住了他全部的良知,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这样东西。
年少失怙,经历坎坷,其实他心底里就像烟年一样害怕失去,所以即使叶朝云和烟年几次三番地算计他,他也不曾想过除去两人,他相信只要动用权势,就可以收拾得她们乖乖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他梦呓一般喃喃道:“没错,是我收缴了你的发簪剪子,也是我命人将尖角硬壁统统包起来,但我若是不这么做,是不是你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你是我的东西,你的命也归我所有,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允准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