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与冯大人多说,见叶叙川一行人已过影壁,正背对着她朝水榭前行,心里略松了口气,快速走向恭房。
轻软绣履踏过木地,响屐廊发出空灵回声。
笃、笃、笃。
如在初春时节投石入水,破开一冬的凝冰。
前行的影子蓦地顿住,回过了身,一道淡漠目光落在匆匆离开的女人身上。
他忽然开口道:
“站住。”
第91章
熟悉的声音击打烟年耳膜, 明明平静无波,在她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僵直着身子站定, 冷汗浸湿脖颈。
糟了。
为何……他要叫住自己?他发觉了什么吗?
不可能,烟年一咬牙, 自己胖了十斤, 行走的声音定与从前不同,他又怎么可能认得出?
见叶叙川陡然回眸,叫住了烟年,冯大人面露喜色。
他连忙迎上前两步,拉烟年对叶叙川行了大礼, 满脸堆笑道:“叶大人, 新来的小婢子不懂事, 匆匆忙忙笨手笨脚,扰了大人雅兴,该罚。”
他用力一拽烟年衣袖:“还不赶紧向叶大人赔罪!”
烟年咬牙, 刻意压低嗓音道:“婢子该死,请大人责罚。”
面前的男人蓦地一怔。
下一刻, 他挥退左右, 疾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似踏在她心头。
“抬起头来。”他道。
烟年不过犹豫了一瞬, 男人便已失去了耐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如旧日那般,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势,掰起她下颌。
腔子里的心跳漏了拍, 烟年低垂着眼,身体细微的发着颤。
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小丫头。
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与烟年并不相像, 而烟年也从不会在与叶叙川相处时发抖——她一向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不是她。
缓缓收回了手,叶叙川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失望过后,又归于沉寂。
这些年来,许多官吏为讨他欢心,美其名曰感佩相于枢相爱妻之心,找来各色肖似烟年的女子,塞到他面前相看。
冯大人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赝品杜烟年知情知趣,温柔婉顺,可正因如此,他清醒地明白,她们都不是她。
皮囊相似又如何?他所痴迷的是她的全部,漂亮的躯壳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样东西罢了。
斯人已逝,却在尘世间留下幽暗的阴翳,这阴翳终年不散,笼罩着他的心与眼,使他不接受任何女子靠近他的生活。
转眼三年,时光如水流逝,记忆也渐次模糊,有时候他想起烟年骂他时的模样,那句略带沙哑的“狗东西”"萦绕耳边,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当时的神态。
这令他感到失控。
他向宫里的师傅学了丹青,将尚且记得的画面一一默写,在某一段时间里,满屋都是他的画作。
他妄想以这种方式留住记忆。
叶朝云告诉过他,再怎么波澜壮阔的情感,到最后都会归于尘土,自以为刻骨铭心的图景,敌不过人天性里的健忘。
爱一个死去的人与爱活着的人不同,对活人的爱有回声,会在一次次交谈、共处中重建、加深或转淡,如流水般鲜活灵动,而逝者的生命永远定格于一刻,除却一点可怜的回忆外,再没有新鲜的养料来滋养这份爱。
到最后,这份感情与爱本身脱离开了干系,爱会枯萎凋零,人转为迷恋因爱而生的种种情绪:悔恨莫及、自我厌弃、患得患失、备受折磨……以及不停地回想,她走时是否还恨他。
他自虐般将这些情绪施加于自己身上,妄图以此赎罪。
但是叶朝云未曾告诉过他的是,当恋人触不可及之时,身旁的万物都似有她的影子,哪怕只听见一串略微耳熟的脚步声,也无端地想到她。
可这些赝品,终究不是她。
声音像烟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身子微抖,忐忑不安。
哪有半分烟年的模样。
叶叙川淡淡看她一眼,遂将她抛在廊上,转身离去。
*
见叶叙川背影绝尘而去,毫不留恋,冯大人面露失望之色。
烟年则暗自松了口气。
如她所料,叶叙川骨子里同她一样,都是从不自欺欺人的清醒人。
他既认定自己已然身死,就压根不会捣鼓什么狗屁替身聊以慰藉,因为他即使在最恍惚的时候,心里也清楚得很,假的东西就是假的东西,再像也是个赝品。
情不自禁望了一眼他背影,烟年心头惆怅,默默抿了唇。
她为何如此了解叶叙川?大概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可正因为太过相像,才会互相吸引,互相折磨。
她对冯大人道:“叶大人似乎对我并无兴致……”
冯大人正烦着,瞧她这如蒙大赦的模样,简直憋了一肚子火,摆了摆手道:“那你滚罢,费了大力气才把你带到此地来,未曾想居然是个无用的棒槌。”
谈话之间,后院里隐隐有喧嚣之声。
想必是都朱那放火技术炉火纯青,巧妙制造骚乱。
冯大人被转移注意,暗骂一声,向后院奔去,无暇再顾及烟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