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送应欣抵达京大校门后,顾冬月让司机拐回了央音。
在校门附近一家咖啡厅,她叫了一份冰美式和草莓司康,坐在落地窗前边吃边等。
大约半小时后,咖啡厅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高瘦的黑发男人。
他步履如风,身上的浅色风衣在他的皮靴踏在地面时猎猎作响,一双鹰隼般锐沉的眼迅速扫过全店,很快停留在顾冬月身上。
“小师妹,”男人三两步走上前,敲了敲顾冬月的椅背,示意她回头,“吃完了没?赶紧出发。”
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更没有两年不见的生疏,一上来就是命令。
纵然是不喜交际的顾冬月,也感觉到了真正的社交绝缘体是多么恐怖。
对方倒也不是坏人,还在她前往德国比赛时出了不小力气,就是说话极其直白,对时间的把控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
“师兄,好久不见。”她转眸,朝他举起一杯冰美式,“等我喝完这口好吗?”
王章抬手看了眼表:“现在是八点三十,从这到医院二十四分钟,我希望我们能在九点到达老师的病房,这样能赶在他注射药物前陪他说话。”
“.”顾冬月努力咽下嘴里的司康,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还有一小半的冰美式,“走吧。”
须臾,顾冬月坐在了对方的车厢内,闻着清淡的檀木古龙香气,眉头紧拧。
“师兄,老师为什么不.化疗?”
“一年前他做了肝切,但癌细胞还是扩散了。”王章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语气很淡,“他的情况很严重,本来也不打算住院了,现在只是想让大家安心。”
顾冬月想起自己这些年对周老的冷漠,不由垂下了头:“对不起.”
王章侧眸瞥她一眼:“这句话不该对我说。”
周老对他门下的所有学生都极其负责,当年收下顾冬月时,曾对王章感慨过:
“她的天赋是这些年来最好的一个,但我不能像教你一样教她。”
作为周老最得意的弟子,王章擅长德式流派,以精湛的技巧和严谨的掌控力撑起宏大而华丽的乐章,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疲惫的机器人,哪怕是十几个小时连轴转的大型演奏会也能稳定且高质量地完成表演。
而顾冬月的风格更接近古典法式流派,清澈细腻,灵巧精确,周老本打算磨砺一下她,然后送她到欧洲老友那边进修,奈何严厉的态度激起了小女孩的逆反。
后来,周老以为顾冬月畏难退缩,也有些心灰意冷。
顾冬月当时太小,不明白自己身上寄托过老师厚重的期望。
如今时过境迁,再次见到病床上那个面容削瘦、头发被剃光了的小老头,顾冬月连抓着包的手都有些抖。
她记忆里的严肃、古板却时刻保存着艺术家风度的西装老人,此刻看起来这么瘦弱而又虚弱。
“周老师.”她缓步走过去,声音打着颤。
周老在王章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背靠着软枕,努力辨认面前的女孩:
“你、你是.冬月.对吗?”
“是我。”顾冬月挨近了一些,低头看着老人青筋凸起、干皱的插满针孔的手,心里难受得骤缩,“对不起,一直没敢来看您。师兄不说,我都不知道您身体不好.”
周老望着她,最后还是像多年前那样弯了弯眼,眼角的细纹如同深壑:“你现在还怨老师吗?”
顾冬月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
“是我误会了您.”
鸡蛋里挑骨头,打磨她的傲气,并不是为了维护老师的权威,而是想要她体验音乐的本质。
任何钢琴家都不能倨傲到受不了批评,哪怕弹得再好,也要有更进一步的精神。
随着年纪增长,顾冬月似乎才慢慢察觉到当年对方的苦心。
落后的技巧可以打磨,薄弱的体能可以锻炼,唯有傲慢才是阻拦她成长的荆棘。
周老似乎看穿了她的后悔,慈爱地凝视着自己曾经承认过的小弟子:
“以后.还会继续弹琴吧?”
“会的。”顾冬月坐在床边,闷声道。
“那和新老师要好好相处,不能闹脾气。”周老缓缓道。
“好。”
“要坚持运动,健康是最大的本钱。”
“嗯.”顾冬月握住了老人的手,吸了吸鼻子,“老师你也要早点好起来,以后我还要来你手下念书呢。”
周老是央音的老教授,带出过很多出色的学生,此刻却不能骗她:
“学校还有很多好老师,我啊.老了。”
“您不老.”
周老看着眼眶有点泛红的、像小时候一样娇气的小姑娘,只觉得时光好像突然倒回了过去。
他教她手指怎么摆在琴键上,教她使用踏板,教她从最简单的谱子到各种华丽的琶音、和弦还有奏鸣曲.
那时他想,自己这块小小的璞玉一定会成为让他骄傲的弟子。
后来,她离开了,仿佛不再记得自己这个老头子。
再后来,她从德国打了跨洋的视频电话,展示了她的奖杯,周老很是开心。
那个自己一点点带她入门的小女孩,现在也成为在世界展翅的凤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