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听从她的命令,默默地坐到了她让出的那个位置上,规规矩矩地守在了一旁。
下一刻,他就被她随手拉倒,再抬头,她的脸就近在咫尺了。
过去,他曾无比渴望能够再次近距离看看无忧的脸,甚至还向圣上求来了圣旨,吃了多少苦楚也从未后悔。
可如今真的近了,靠得这样近,他竟又不敢看了。
“身上,不疼了吗?”元无忧开口。
“什么?”他迟钝的大脑转了很久很久,才忽然想起来,她说的大约是他几日前没擦完砖缝挨的板子。
事情才过去没有几天,伤口不过刚刚收口,确实还很疼。但这种程度的苦痛,他早就习惯安静地忍受了。
“不疼了。”他这样回答,“你不说,我都不记得了。”
若是以前,元无忧其实还会要求去看上一眼——她本就是那种过分我行我素的姑娘。可现在……看着元笑红得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无法无天的元大小姐终于从内心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一丝良心,破天荒地拾起了一点对他人的体贴,没有再做更过分的要求了。
“好好上药。”她开口。
“是。”
“好得太慢的话,我会很愧疚。所以不要敷衍。”
“没什么可愧疚的。”元笑忙道,“无忧如此,都是因为被我骗了。是我自找的。”
可他骗她,都是为了保护她。
元无忧心如明镜,却不再与他拉扯这事。她低下眼,看见他的胸口,便不由得伸手拨了一下他的衣襟。
狰狞的烙印便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端正的“元”字,整齐,清晰,与元宅每一匹马屁股上的印迹一模一样,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看到这个烙印的人,是谁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迹,是谁怎样将他当做马匹牲畜一样对待。
元无忧轻轻地抚摸那个发硬的印迹,没有说话。
元笑顺着她的动作低头,忽然极自然地开了口:“无忧,能帮我把它去掉?
“用无忧的能力,先把这里分解,再组合成没有印子的样子……可以吗?”
他这样说着,语气甚是请求,仿佛真的很想让无忧帮他这个忙。
元无忧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她却没有这样做。
“你其实,不是为了自己而想把它抹掉的吧。”她直接开口,“你让我把它抹掉,不是因为你自己在意,而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在意。
“留着,我每次见到都会想起。去掉了,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可即便如此……你居然想让我用能力抹掉它。那就是说,我要先把你一部分皮肉分解,与剜下一块肉无异。
“亏你开得了口。”
见被她识破,元笑顿了顿,却还是挣扎了一下:“只很快一下,没事的。无忧的能力很快。”
元无忧摸着那个烙印。
“对你自己而言,你其实,并不在意它留在这里,是吗?”
元笑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说谎,诚实地点了头。
“那就留着吧。”元无忧感受着指尖下粗糙不平的触感,“再怎么被你们惯着,也不能做了事连痕迹也不留。你若真不在意,这个印就留在这里。这是给我的警戒,能警示我很多东西。”
元笑沉默了一下。
有那么一会儿,他仿佛是在犹豫而踟蹰着什么。半晌,他才终于开了口:“我其实不是……完全不在意。”
……也是。谁能带着一个奴印而浑不在意呢?
就在元无忧以为他要诚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悦的时候,元笑说出的却是与她所想截然相反的话:“我甚至,还挺喜欢的。”
饶是元无忧,也因他这话而着实愣了一下,一时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元笑深知自己莫名其妙,却还是决定将真实的想法说出来。他将衣襟拉得更开,给元无忧看那个端端正正的烙印:“这个当时,是我自己烙的。烙的时候,我特意转正了,怕印得不好看。”他就这么说出了世上最奇怪,最莫名其妙的话。
元无忧着实迟疑了一下:“……为什么?”
“……这个印……”元笑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说出口。
但无忧是他信任的人,他什么都愿意告诉她。何况他真的已经孤独了太久,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倾听他的感受了。
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后悔,但他还是磕磕绊绊地将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这个印……是无忧的印吧……印上了,就代表是无忧的所有物了。”
就像马棚里的马匹一样,烙上了这个印,就是无忧的马了,就盖了章,定了论了。
他自己都觉察出了自己话语中的病态,却还是迟疑着讲出了最后一句:“这让我感觉……安心……
“就像……回了家……再也不会走了……”
这些话……真的是带着几分病态的。
元无忧却骤然之间就意识到了他说出这些话的原因。
是啊,虽然是他主动的,虽然是他骗来的……
但他被抛弃了十年。
他失去了师父,失去了她,失去了全部的至亲。
他被她远远地推开,被她抛弃了足足十年。
他一直表现得浑不在意,是为了避免让她感到愧疚。这十年来,他也许总在脑子里担心她,他将一切都担起来,给她撑起了一片一无所知的天空。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他浮萍无依,任人欺凌,孤身飘荡了十年。